我跑到山上巡視一番,跑回家氣喘吁吁地報告:「駱駝沒有!只有山羊!」
但當時我還不會「山羊」的哈語,那個詞是用漢語說的,媽媽聽不懂。我便絞盡腦汁地解釋道:「就是......白白的那個!和綿羊一樣的那個,頭上尖尖的、長長的那個......」
媽媽聽得更糊塗了。
我一著急,就用手摸了一把下巴,做出捋鬍子的樣子:「這個嘛,有的!這個樣子的嘛,多多地有!」
媽媽恍然大悟,大笑而去。當天晚飯時,大家聚在一起時,她把這件事起碼講了5遍。從此,每當派我去趕山羊的時候,大家就會衝我捋鬍子:
「李娟,快去!白白的,頭上長長的!」
當然這只是一個笑話。但時間久了,這樣的笑話一多,就不對頭了。我這算什麼呢?
每平方公里不到一個人,這不是孤獨的原因。相反,人越多,越孤獨。在人山人海的彈唱會上,我更是孤獨得近乎尷尬。
在冬庫爾,我們石頭山駐地寂靜極了,寂靜也掩飾不了孤獨。收音機播放著阿肯對唱,男阿肯咄咄逼人,女阿肯語重心長。卡西嘖嘖讚歎:「好得很!李娟,這個女人好得很!」我不知「好」在哪裡,更不知卡西情識的門窗開在哪裡。
閒暇時候,總是一個人走很遠很遠,卻總是無法抵達想去的地方。只能站在高處,久久遙望那裡。
每次出門,向著未知之處無盡地走,心裡卻更惦記著回家。但是去了很久以後,回來看到一切如舊。羊群仍在駐地附近吃草,斯馬胡力和哈德別克仍躺在草地上一聲不吭。半坡上,三匹上了絆子的馬馱著空鞍靜靜並排站著。溪水邊的草地上,媽媽和卡西正在擠牛奶。看了一會兒,再回過頭來,斯馬胡力和哈德別克已經坐了起來,用很大的嗓門爭論著什麼,互不相讓。
我高高站在山頂,看了這邊,又看那邊。天色暗了下來。那時最孤獨。
所有的黃昏,所有欲要落山的夕陽,所有堆滿東面天空的粉紅色明亮雲霞, 森林的呼嘯聲,牛奶噴射空桶的聲,山谷上游莎里帕罕媽媽家傳來的敲釘子聲,南邊山頭出現的藍衣騎馬人......都在向我隱瞞著什麼。我去趕牛,那牛也隱約知道什麼。我往東趕,牠非要往西去。
媽媽在高處的岩石上「咕嚕咕嚕」地喚羊,用盡全部溫柔。氈房裡卡西衝著爐膛吹氣,爐火吹燃的一瞬間,她被突然照亮的神情也最溫柔。
山坡下,溪水邊,蒲公英在白天濃烈地綻放,晚上則仔細地收攏花瓣,像入睡前把唯一的新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邊。潔白輕盈的月亮浮在湛藍明亮的天空中,若有所知。月亮圓的時候,全世界再也沒有什麼比月亮更圓。月亮彎的時候,全世界又再沒有什麼比月亮更彎。有時候想:也許我並不孤獨,只是太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