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彭帥的加害者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她在暴力關係中的心理軌跡仍然和許多其他普通女性非常相似。她們被戕害,卻還糾結於施暴者是不是「愛」自己,感慨說「情感這東西很複雜,不好說」,甚至希望與對方建立「合法」的情感關係。究其根本,我們的社會自古都在教化女人,男人的「愛」與暴力分不清楚,他們的「愛」的表達方式可以合法地是征服、掠奪和控制。而社會對「失貞」女性的道德壓迫又促使受害者想證明自己所陷入的關係並非不倫。
可以說,在機制上,社會強迫女性參與了對暴力的否認,並且剝奪她們的心理自洽,以及作為暴力受害者訴諸公正的立足之地。千千萬萬受害者因此輾轉自噬而無聲,因為羞恥自責,並且自知不會得到支持。所謂「不完美受害者」,其實是被暴力體系所製造出來的、令暴力可持續的現象。
自尊與判決
然而,內心的自尊沒有消失。彭帥用「行屍走肉」形容自己,還不止一次提到了想死,顯示她的自尊其實一直都在掙扎。和其他受害者一樣,她在內心深處知道,自己不應該被那樣對待,而這是她最終會發聲的真正原因:不是為了向社會求一個公道,而是要說出來自己的真實感受,修復自己的認知。我想像在按下微博上的「發布」按鍵的那一瞬,彭帥已經給出了她自己對這段經歷的判決。這也是在其他許多米兔運動中女性發聲者的心路歷程吧:她們責備自己作為受害者的不完美,無法預期社會能給怎樣的回應;但還是要說出來,基於一種自發的衝動,更是因為她們內心有不可遏制的、渴望公正的力量。
通過彭帥這個特殊的案例,我更理解了中國的「米兔」運動為何能興起和走到今天,其動力就在於,女性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我將不再忍受。
有人說彭帥和「米兔」運動沒有關係,不過是報私仇。可是所有公義都是從對個體不公的反抗集合而成的。社會告知女性規範:性暴力既是「正常」的,是她們「應得」的,又是不可對外人言的。教授騷擾學生,上司性侵下屬,高官任意獵取女性……即使女性已經佔據高等教育的一半,並且在職場進取,她們仍然得作為性對象而付出代價,而男性的性特權仍然天經地義。可是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女性意識到世界不應該如此。米兔就是通過女性的相互呼應,對性暴力的抗爭性發聲,打破圍繞性暴力的不可說和正常化的社會規範。
瘋女人的運動與沉默中的共鳴
然而,這是由一個又一個受害者付出慘痛代價而推動的社會運動。每個站出來的人都傷痕累累——她們必須被懲罰,以儆效尤不是嗎?還有很多人的聲音根本就沒能發出來。可是這些自發的人力相繼,已經開始撕裂這個社會的所謂「常態」,以一種自身異常化的、瘋女人式的激烈方式。我指的是,不完美的受害者的維權註定沒有儀態之美,不便於男權社會的觀看,而且這一點很重要。「米兔」至少做到了一點:讓社會不得不開始聽到女性的抗議,而且還不得不有所回應,雖然回應的方式是什麼那又是另外一件事。
審查的機制是強大的,對社會運動組織者的打壓也一直在升級。但是米兔卻以一種非組織化的、非常自發的方式在堅持發展。那麼,官方還有另外一種應對的方式就是導流——將女性的關切導流到一個既有的威權維穩機制中去處置,而這個機制本身始終是黑箱。例如吳亦凡因強姦罪被捕了,但甚至沒有人知道他被指控強姦的具體是誰。通過這種方式,政府既維護了權威,即繼續扮演為「米兔」做裁判的父權家長角色,又通過讓女性失去控訴對象而消退了熱點危機,唯一的代價是切割了吳亦凡,一個「娘炮」明星而已——須知通過處置吳來震懾浮躁的娛樂界也是有助於威權的。
但張高麗當然不是吳亦凡,幾乎不可能被切割,於是彭帥註定將被投入黑洞……。
然而我相信這不會是結束。對彭帥來說,只要最終倖存,活得比她的加害者更長就是勝利,即使是在歷經磨難之後。而對其他女性而言,我相信許多人已經完全感知到彭帥所傳遞的信息,關於這個體制之殘酷的警醒,關於女性的悲哀與痛苦的呼喊,以及她渴求公正的意志。在被迫沉默之中,人們在體會着共鳴。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共鳴在明天會變成什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