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頂燈亮起,整個影廳滿是窸窸窣窣抽著面紙(或鼻子)的聲音,足見觀眾入戲之深,金馬如有一個「反差衝擊獎」,《美國女孩》十拿九穩。
二、
若家人各是一座冰山,水下暗藏最多的就是恐懼與焦慮。冰山何嘗不渴望泊岸,只是自己巨大到所有經過的船隻都觸礁。
正處叛逆期的芳儀被迫遠離好友與熱愛的生活,又從資優生「淪落」至班上倒數,青少年融入同儕的需求已經夠沉重,成年後可能受人欣羨的海歸身份,只平添了她被排擠的焦慮;而在媽媽患病、生離死別的恐懼之外,身為長姐還可能提早肩負照顧妹妹的責任,無疑也令15歲少女窒息。
芳儀所不能接受的是,落到這一步並非她自己選擇的,從出生、赴美、返台到就讀的學校,孩子幾乎沒有絲毫選擇權,生活被剝奪卻得不到引導與同理。因此張口流露出的不是挫折,僅能以憤怒的質問排解不安。還有餘裕溫柔的日子裡,母女談心當然容易,偏偏在挫折填滿胸臆時,僅剩的字句都如利刃割心。
「難道我在你眼裡就這麼自私?」
「52分在美國是及格嗎?」
「你以為我不害怕嗎?」
——像這樣的反問,華人家庭的孩子應該都不陌生,本片每個角色都有「表達」,卻少有幾幕說出不帶刺的心聲。
臨床心理學家盧森堡(Marshall Rosenberg)在《非暴力溝通:愛的語言》剖析,他稱這類帶有預設立場的詰問是「暴力型言語」,也是人際溝通最大的阻礙,因為聽者只會迷失在無端被攻擊後的創痛裡,接收不了情緒與資訊,長此以往,還會習得同樣的傷人姿態,將隱性暴力傳遞下去。
可以說,不幸的家庭最相似之處不僅是「缺乏表達」,更是「好好說話」的教育之缺席。暴力式言語可以暫時武裝焦慮的心,但最後解救了困境的,還是因為孩子看見了莉莉洶湧的無助,兩人才有和解可能。美國女孩最終是幸運的,或許也滿足了許多觀眾渴望被理解的傷。
三、
沒有選擇無疑痛苦,可是身為成人,選擇之後,責任更是沉重。
媽媽莉莉因癌症而返台,努力打拼的美國夢化為泡影,與丈夫團聚後的生活分歧更襯出暗潮下的懊悔與不甘。儘管作者可能無意指控,我們卻不能不認出,這家人的不適應和社會的性別角色期待脫不了關係。
華人說父親是一家之主,但「家」應該是什麼樣貌,實際的形塑責任全落在母親頭上。從婆媳關係、孩子教育到家庭整潔,母職的評量標準有太多太多,連丈夫穿錯了襪子、女兒忘了帶便當,都有可能成為「不好的媽媽」的證據。如此嚴酷觀念餵養了多數媽媽的焦慮——但凡是渴望扮演(所有人眼中的)好人妻與好人母的女性,都不免養成盯前顧後的碎念習慣。莉莉一心赴美追求更好人生,以及患病後日益挑剔、緊張的性格轉變,大抵也是「過度努力」的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