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莎打破了一只碗。我走進廚房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地上,背靠著冰箱,她坐在地上頭抬起來看著我,就那樣看著我,一句話不說。她的眼神,奇怪的眼神,真的讓我非常非常害怕。
若莎漸漸不說話了。她低著頭,好像頭太重,脖子撐不起她的頭。應台,你知道她在導演舞台劇的時候,是怎樣跋扈的一個導演嗎?演員說,她罵人的時候,像山洪暴發,聲音大到劇院外面的狗都收起尾巴趴下。
晚餐,她突然說話,說了很多,好像有什麼事忘了交代,急著交代。問題是,天哪,我只能聽懂一半她說什麼。她已經不太能控制她的喉嚨和口舌,她的語音含糊,咬字不清,我的好友啊,我的心裂開了。
她有很重要的話要跟我說……
鱒魚
冰娜帶若莎去的瑞士小鎮,我去過。離蘇黎世大概十公里,在半山腰,可以看見山谷裡的燈火。那一年,從蘇黎世的家開車過去,是為了看鱒魚。
美君,你知道,鱒魚和你一樣,總是想回到它出生的那條江。它們即使到了大海裡,即使離開它的原鄉千百里,即使它的初江在千百米的高原上,它也要游回故鄉,讓孩子出生在清淨的原溪。安德烈和飛力普玩耍的小溪裡,就常常看見鱒魚洄游。頑皮的男童趴在溪邊,眼睛盯著水面,用雙手去捧游過的魚,或者脫下長褲,綁住褲腳,用褲籠去撈。
這一帶的小鎮都是水鄉,淺淺的水渠與石板馬路平行。行人走路,鱒魚就在行人的腳邊一階一階往上游。我特地去看鱒魚,卻發現那水渠底盤太淺,鱒魚往上跳得非常辛苦,幾乎要搓破肚皮才能往上躍起。二○○四年,科學家正式發現,鱒魚需要足夠的水流,它才能用自己的身體借力使力。幾年前,這些小鎮特別花了一大筆經費把水渠加深,水量因而加大,小鎮長老們說,「這樣鱒魚回老家,就有了尊嚴。」
這個小鎮在一九九八年之後,突然開始來了些不尋常的客人,他們在找回家的路。
尊嚴
冰娜跟我說這事的時候,其實我已經知道一點。
今天推若莎的輪椅到花園裡曬太陽。她要我摘一朵玫瑰花給她。她低頭聞花香,然後很輕很輕說,冰娜,帶我去蘇黎世。
她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萬箭穿心。你明白「蘇黎世」的意思嗎?
冰娜,我明白的。一個叫米內利的瑞士律師,在一九九八年成立了一個非營利機構,「尊嚴」,專門幫助患有絕症而求死心切的人自己結束生命。大多數的國家不允許協助自殺,瑞士也並不允許,但是瑞士的刑法一一五條是這麼寫的:
任何出於私利而誘導或協助他人自殺者,處五年以下徒刑。
意思就是說,只要不是「出於私利」,那麼協助他人自殺就是合法的了。非營利的「尊嚴」就以會員制開始運作。交一筆會費,提出病歷證明,若是得到核准,病人在家人陪同下就前往「尊嚴」。一切依法辦事:醫師開藥;兩次詢問當事人是否決意執行;先服用一劑免於痛苦的藥;最後由當事人自己服下「巴比妥」,半小時左右藥發結束;警察以刑事案來做筆錄;家人離開;機構負責所有的善後。總花費大概要五十萬台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