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中閔書〉真正的問題還是出在民族認同。為了民族認同,正確的法理資訊均可棄如敝屣,徒然耗費了多年修練的文采,去為一群拉結爺們背書,還把反對者罵成趙高、秦檜。
最近作家張大春寫了一篇文謅謅策論體的〈致中閔書〉,替管爺無法走馬上任台大校長抱不平。除了抱不平,更大的成分在炫學,教訓那些「反對文言文教育的淺人」。但又因為是古文,聯合重工只好請了一位深人國文老師逐條釋義,以免淺人向隅、大師明珠暗投。
其實這就如同以法老王的口吻,用古埃及人的見識與象形文字,寫社論教訓美國的大法官。
愈精通中國古典,愈虔信黨國丑學
古典中文,就如同古典希臘文或拉丁文,當然是很美、很精煉的語文。不過,文字承載的知識量與情感量,才是文字得否流傳的基礎。
錢鍾書〈圍城〉裡方鴻漸與他老子之間的家書,戲謔地道破了普世人性的虛狡譎詐(「汝託詞悲秋,吾知汝實為懷春,難逃老夫洞鑑也」),足以與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司威夫特(Jonathan Swift)相提並論。而「致中閔書」卻像「不需上溯康雍世,回首同光已惘然」的遺少董斜川,難以面對天風海雨逼人而來的新價值與新知識。
在台灣,這種遺老遺少危機,隨著黨國丑學體制的逐日消亡,愈來愈少人能夠體會,乃至於同情了。也許大頭春不免自傷生不逢時,「狗食盆子裡,好大一塊罈子肉」(吳兆南語)。而能夠體會同情的,多為黨國丑學的忠實信徒。這就出現了一個悖論:愈精通中國古典,愈虔信黨國丑學。如此一來,不但喪失了學習新知的動機,甚且厚誣了中國古典。
張大春自言高陽嫡傳,而我是很佩服高陽的。高中的時候,恩師于延曾先生告訴我:「你想瞭解中國人最美好與最邪惡的一面,讀高陽小說就對了。」從此我遍讀高陽著作,果然啟發匪淺,對於中國宮廷內鬥心法獲益尤多。有趣的是,于老師這句話也暗藏了一個悖論。讀高陽小說固然能夠瞭解中國人最美好與最邪惡的一面,但高陽也是中國人,所以讀高陽小說同樣能夠瞭解高陽最美好與最邪惡的一面。高陽最美好的一面,就是描寫曹雪芹;而最邪惡的一面,就是在小說裡大拍蔣介石與黨國的馬屁。
我畢竟不是中國人,剛入門的時候,破解不了這個悖論,無法想像曹雪芹別傳的作者,同時竟也能是《石破天驚》這本奴才小說的作者。但也正因為我畢竟不是中國人,毋須受到中國古典制約,所以很快地也就了悟到悖論即正理,一點也不矛盾。
因為高陽雖然家學淵源,中國古典素養深厚(而且自然──學步者自知終生學不到這個。張大春自己都說了「文不可以學而能」),但是高陽最大的弱點,就是知識與價值無法與世界同步更新。依我看,他的現代知識與價值,大約跟黨國戒嚴動戡同時凍結,從此就原地踏步了。附帶一提,高陽可是跟在廈門大學背後撐腰的「赤匪」、「朱毛匪幫餘孽」仇深似海、勢不兩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