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緗家觀點:鬼話「修昔底德陷阱」

2022-03-01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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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修昔底德陷阱」在美國最上層菁英間的廣大正面迴響、看看拜登政府的「放棄中國民主化目標」,便可知他們的對中政策至今仍在歧路上徘徊而不自知。「修昔底德陷阱」對這種錯誤的延續貢獻了多少影響?(資料照,美聯社)

看看「修昔底德陷阱」在美國最上層菁英間的廣大正面迴響、看看拜登政府的「放棄中國民主化目標」,便可知他們的對中政策至今仍在歧路上徘徊而不自知。「修昔底德陷阱」對這種錯誤的延續貢獻了多少影響?(資料照,美聯社)

「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是當今最顯赫的國際政治理論概念之一,大概可以和亨廷頓的「文明衝突」、法蘭西斯•福山的「歷史的終結」一齊,構成三個由美國政治學者提出、對國際輿論產生深遠影響的當代國際政治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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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歷史的終結」、「文明衝突」,以及「修昔底德陷阱」

筆者對此三個國際政治概念的態度如下:

對「歷史的終結」,基本上肯定,這在去年刊出的《放棄目標:拜登對中格局的戰略危機》文首作了簡述;

對「文明衝突」則有所保留,理由之一是,輿論普遍視「九一一事件」為「文明衝突」理論的最佳證明,但筆者認為「九一一事件」的實質是「衝突手段」的衝突,亦即(西方的)「文明抗衡」VS(極端伊斯蘭的)「恐怖主義」,而非西方與伊斯蘭這兩種文明體系本身的衝突。沒了恐怖主義,在當今世界,西方與伊斯蘭之間的文明「衝突」經常似有若無。君不見,在歐美,因為「政治正確」,主流社會對伊斯蘭的「入侵」極盡忍讓;歐美為新疆伊斯蘭的維吾爾族人權幹上中共,這豈非是西方在「文明聲援」伊斯蘭,是對「文明衝突」的反諷?還有西方左派的支持巴勒斯坦/抨擊以色列;美國民主黨政府在中東的「以巴衝突」中並不全然袒護以色列;以及,美國與極端保守的伊斯蘭國家沙烏地阿拉伯的良好關係,等等,都顯示出,美國/西方與伊斯蘭世界之間,像美伊(朗)對立那樣的「文明衝突」幾乎是特例,更多的,是上述群例的「文明和諧」。

但對「修昔底德陷阱」,筆者基本上否定之,甚至認為它是個「鬼話」,幾乎一問世即淪為中共的「大外宣」兼「大內宣」,在國際間為中共張目,起到擾亂世人思維的很壞作用。

何謂「修昔底德陷阱」

「修昔底德」是古希臘身兼軍事將領的歷史學家,他的傳世名著《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記述了公元前四世紀發生在古希臘的斯巴達城邦和雅典城邦之間的「伯羅奔尼撒戰爭」。斯巴達位於伯羅奔尼撒半島,是當時的「既有強權」,雅典位於伯羅奔尼撒東北方的阿提卡平原,相對於斯巴達,是當時的「新興強權」。修昔底德認為,斯巴達和雅典之間的戰爭不可避免,因為雅典作為「新興強權」威脅到斯巴達這個「守成強權」,令其坐立難安,他如此寫道:「雅典的崛起和斯巴達深植內心的恐懼導致戰爭不可避免」(It was the rise of Athens and the fear that this instilled in Sparta that made war inevitable)。修昔底德的這句經典話語實際上奠定了一條古典國際關係定律:一旦「新強權」威脅到「舊強權」,雙方的衝突很可能導致戰爭。

「古為今用」,美國哈佛大學的政治學者格雷厄姆•艾利森教授轉借這個修昔底德兩千多年前的概念為當代所用,於2012年首創「修昔底德陷阱」一詞,在當代特指美中競爭,認為這兩國正在走向戰爭。艾利森還在其相關著作《注定一戰:中美能否避免修昔底德陷阱?》(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一書中援用了世界史上的十六次所謂的「新老強權衝突」例子,作為其論點的證明。 

20181210-為美、中衝突的未來把脈──《注定一戰?》作者艾利森教授來台新書發表會。(簡必丞攝)
格雷厄姆•艾利森。(資料照,簡必丞攝)

「修昔底德陷阱」之說隨後風靡全球,成為國際關係和美中關係的顯學。然而,由於筆者已習慣用自己始創的「價值VS身份」概念來評判國際政治議題,於是,一接觸「修昔底德陷阱」,便立即發現其嚴重的思想錯誤。關於「價值」和「身份」,請參考本文的前篇《溫習「價值VS身份」,批判「修昔底德陷阱」》。

「修昔底德陷阱」錯在哪裡?

筆者如何用「價值VS身份」來判斷「修昔底德陷阱」錯誤?很簡單,先用「價值VS身份」衡量美中關係。美中競爭在客觀的本質上究竟是「價值」議題還是「身份」議題?當然是「價值」議題。美國及西方的政治人物、媒體一再指出:中共破壞了「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還不談中共在其國內的「種族滅絕」、「活摘器官」,以及廣泛侵犯人權等種種踐踏「普世價值」的惡行)。這個「規則」的核心,即是「公平公正民主法制」的「普世價值」。美中衝突,以及歐中衝突,或西中衝突,是全然的「價值衝突」、「價值議題」。

但用來指稱美中關係的「修昔底德陷阱」,它對美中競爭的判斷,是「價值定位」,還是「身份定位」?當然是「身份定位」,這是初窺「修昔底德陷阱」的內容即可判斷的:修昔底德所處的公元前四世紀古希臘年代並無今天般的「價值」觀念,斯巴達和雅典的衝突無關「價值觀之爭」,他們的衝突是全然的「身份地位」之爭。問題就出在這裡。

按「價值VS身份」的原理,「價值導向」的思維注重「是非對錯」,因此,如果承認美中之間是「價值」競爭,美國與中共之間就有了「價值」的對錯之分,按「普世價值」,當然美國(以及西方)「價值正確」,中共「價值錯誤」乃至「價值罪惡」。這是中共絕對不想看到、不願承認的。

但如果是「身份導向」,將美中對立定義成兩個「大國」間的權力地位與利益之爭,事情性質就變得完全相反:不但美中競爭彷如兩個流氓搶奪地盤,全無「是非對錯」可言,美國並不具有「價值」上的道義優勢,中共也談不上「價值罪惡」;而且,美國是出於「嫉妒」,是為了維持其現有的「霸權地位」而壓制正在「崛起的中國」,是美國「心胸狹窄」、「吃相」更難看、道義上更錯,「中國」反而是美國「自私嫉妒」的受害者,更值得同情。

2021年,美中對抗,新冷戰(AP)
美國及西方的政治人物、媒體一再指出:中共破壞了「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資料照,AP)

更嚴重的是,由於歐洲和西方陣營的其他民主國家,如東方的臺灣、日本、澳大利亞、印度等,也是站在美國一邊的,抹殺了美中對峙中美國的「價值正確」,也等於宣告整個西方陣營對中共的立場是沒有「價值」意義的 ―― 是如此嗎?臺灣人民會接受這個說法嗎?

如同筆者在上一文的《溫習「價值VS身份」……》裡敘述的,定義美中對立是「價值」性質還是「身份」性質,存在著「主、客觀」的兩個角度,目前的事實是,美中競爭在「客觀」上是「價值」屬性,但艾利森教授卻使用「修昔底德陷阱」的概念,硬是在「主觀」上將美中競爭扭曲詮釋成「身份」屬性,完全顛倒了美中競爭的實質,「修昔底德陷阱」即是如此拉低美國/西方的「價值高度」,墊高中共的「價值低度」,洗白中共,抹黑美國,損貶西方民主陣營,這種混淆是非、扭曲價值,正是中共亟欲想要的。

「修昔底德陷阱」說的惡劣影響

由此,「修昔底德陷阱」一問世即獲中共青睞,立即變成他們的「大內宣」兼「大外宣」,連專喜鸚鵡學舌「掉書袋」的習近平都多次拿此說事。國際社會還有言論自由,中共和艾利森教授的追隨者可以鼓吹「修昔底德陷阱」擾亂輿論,頭腦清醒的民主陣營也可繼續揭露中共專制擴張破壞「以普世價值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各說各的話,世人還不致輕易被顛倒是非的中共「大外宣」和「修昔底德陷阱」矇騙。但在大陸國內,在中共強力控制下,只有「大內宣」的一個論調,可憐多少大陸人民被中共愚弄,六分被迫四分自願地接受了「大內宣」謊言?早在「修昔底德陷阱」問世之前很久,中共的對內宣傳即已是「美國嫉妒打壓中國」,「修昔底德陷阱」是艾利森以「哈佛大學知名教授、權威的國際政治大師、美國政府顧問」的顯赫身份,從美國正統建制派角度呼應中共,為中共提供反美理論,幫助中共在海內外形塑反美反民主的民意和輿論。

由此,即便是在民主的臺灣,有多少反共的電視名嘴報刊名筆也誤信艾利森教授的謬論,常將「修昔底德陷阱」掛在嘴上落在鍵下,宣稱「美中爭霸」,洗刷中共、潑黑美國,親痛仇快而不自知?「修昔底德陷阱」可謂流毒氾濫,影響極壞。

「修昔底德陷阱」之錯,從「美蘇冷戰」開始

請參考下列圖表,它摘錄自艾利森教授的《注定一戰:中美能否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一書,是作者列出的十六例「崛起強權挑戰統治強權」中最接近我們時代的最後四例,以及筆者「擅自」添加的第十七例。圖表中的「競爭領域」是艾利森教授所定義的「挑戰」之目的和內容,也連帶判定了這挑戰是「價值」性質還是「身份」性質。「價值」自然是「普世價值」;而「身份」,圖表所列之「競爭領域」是各種有形無形的「利益」,但因這些「利益」全都是相關當事國意志的延伸,爭奪的分界就是「你、我、他」,無關「價值」,故是純粹的「身份」性質。

(作者提供)
(作者提供)

很清楚,從第13到第16,艾利森教授在「主觀」上將這四例通通認定為「身份」屬性,因為作者列出的四項「競爭領域」,沒一項與「民主法制自由人權」等的「普世價值」有關,全都是體現「當事國」意志的「有形無形利益」,是全然的「身份」議題。

但回到「客觀」角度,認定第13例與第14例為「身份屬性」,這基本上沒問題;第16例「成例」的本身就很牽強,沒有意義,但無關本文主題,略;最成問題的是第15例的美蘇冷戰。

美蘇冷戰:「價值」屬性,還是「身份」屬性?

艾利森教授將美蘇冷戰定義成「全球權力」之爭,只要稍微深究一下,任何一個初具國際政治常識的人都能明白:他犯了國際政治的低級錯誤。在「客觀」上,美蘇互爭的實質根本不是「權力」,而是「意識形態」:是(美國為首的)自由主義VS(蘇聯為首的)專制主義、資本主義VS共產主義、民主議會政治VS「無產階級」專政、市場經濟VS計劃經濟、私有制VS公有制。

此外,不知是艾利森教授有「大小眼」的勢利心態,眼裡只有美國和蘇聯的「大國」,沒有美蘇周圍的大群「中小國」;還是為了他「修昔底德陷阱」的說法得以成立,有意無意地忽略排除這些「中小國」?因為,在13〜16的四例中,只有美蘇冷戰有個鮮明特點:這並非幾個「大國」單獨的爭鬥,而是兩大國家集團、兩大價值陣營的對峙。美國周圍集結了一大群「中小國」,組成的軍事機構有「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經濟機構有「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對抗蘇聯陣營同樣有一批「中小國」聚集的「華沙條約組織」(軍事)和「經濟互助委員會」。這些「中小國」分別簇擁在美、蘇周圍的目的,按艾利森教授邏輯,難道是為了分別成全美國和蘇聯的「全球權力夢」?當然不是。這些「中小國」站隊美國或蘇聯,其目的性質完全是為了參與「意識形態/價值觀/生活方式」競爭,美國周圍的「中小國」全是自由民主國家,蘇聯周圍的全是共產專制國家。這些「中小國」的存在及其行為只能證明,艾利森教授不提美蘇的「兩大價值陣營」,只說「兩個大國」,將美蘇競爭「身份詮釋」成「全球權力」而非「價值是非」,這完全錯誤。

美蘇冷戰,單看美蘇兩國,確實是「大國」間的對立,繼此之後的「大國對立」,是美中兩國。既然艾利森教授將美蘇冷戰「身份詮釋」成「大國」的權力之爭而非「價值觀之爭」,按此邏輯,他看待美中矛盾也必然會拋棄「價值觀」因素,「身份導向」地詮釋成「大國競爭」,此所以他名之為「修昔底德陷阱」。這,即是筆者「擅自」為他新增的第17例,見上圖。

「修昔底德陷阱」錯誤的思想根源

艾利森教授之所以會發明出這個「顛倒是非、錯亂價值」的「修昔底德陷阱」,筆者認為是因為他思想上至少有以下五個盲點/誤區。

一、缺乏清晰的「價值VS身份」概念。說「修昔底德陷阱」百分之百全錯,倒也不盡然,因為在形式上,「崛起的中國」挑戰「守成的美國」,確實很像兩千多年前「崛起的雅典」挑戰「守成的斯巴達」。但這相隔兩千多年的相似,也就到此為止,兩者是「形似神異」,「挑戰」的內涵性質截然不同。「雅典VS斯巴達」是單純的「權力之爭」,其中並無像「美國VS蘇聯」與「美國VS中國」所含有的,類似當代「普世價值是非對錯」的「價值之爭」,這「形似神異」的「異」,就是「價值」與「身份」的差異。艾利森教授如果有「價值VS身份」的概念,就不會把「美國VS中國」的「價值觀之爭」和「雅典VS斯巴達」的「權力/身份之爭」相混淆。

二、缺乏「價值VS身份」的歷史斷代概念,請參考上文《溫習「價值VS身份」……》中的《「價值年代」VS「身份年代」》小節。艾利森教授如果明白二戰後的年代是「價值年代」,他就不會用思想觀念還停留在「價值年代」之前的「身份年代」之「修昔底德陷阱」來解讀美中競爭。

由此可知,艾利森教授援用的十六例,只有「歷史斷代」之二戰前的十四例可算「修昔底德陷阱」,二戰後的兩例「美蘇冷戰」與「英法VS德國」都錯。

三、沒有深思民主的真諦。筆者曾如此寫道:

所謂民主,就是各方按共同認可的遊戲規則平等競爭,輸者平心接受「人勝己敗」的競爭結果。此民主風範的最高表現是和平的「政黨輪替╱政權轉移」,從老牌民主國家美國歐洲,到絕大多數新興民主國家,乃至與大陸同文同種的臺灣,正常的民主運作無不如此。「政權」是「政黨」的終極利益目標,民主政黨能在國內有風度接受失去政權,甘於降為在野「第二」,「外交是內政的延續」,到國際舞臺,由「民主政黨」領導的「民主國家」,又怎會無法接受他國按「共同認可的遊戲規則」競勝自己?

換言之,只要中共與美國都按照「共同認可的遊戲規則平等競爭」,美國即便敗陣也會平靜接受,儘管心裡百般不快,就像其國內的民主黨共和黨選舉失敗一樣。現在越來越多的美國人不願見到「中國」超越美國,但艾利森教授看不透的是,這種「不願」,本質上是無法接受中共以「破壞規則」求勝的「專制價值」,而非單純的「斯巴達恐懼」,歸根結底,這仍是因為他缺乏「價值VS身份」的概念,乃至失去了辨別「民主價值」與「專制價值」、「價值是非之爭」與「身份地位之爭」差異的能力,混淆了事情。

四、分不清「中共」與「中國」,這是西方的致命通病。五、不理解中共的「獨裁者思維」。這兩點比較間接,限於篇幅,以後有機會再詳析。

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艾利森教授在其書中強調要「瞭解中國」,顯露出他對自己「瞭解中國」的自信。但他其實並不真的「瞭解中國」,他不分「中共」與「中國」、視「中共」=「中國」,盲視「中共」與「中國」的區別,就是他對「中國」的最大誤解,而他顯然並不知道自己的不知道;艾利森教授在書中還有一個有意義說法:「歷史學家識別複雜事件背後根本原因的能力」,也流露出他自傲擁有這種能力,卻不知道實際並非如此,唉!

美國社會數年前開始形成共識:過去40年,乃至70年,甚至90年的對中政策是錯誤、失敗的。今天呢?看看「修昔底德陷阱」在美國最上層菁英間的廣大正面迴響、看看拜登政府的「放棄中國民主化目標」,便可知他們的對中政策至今仍在歧路上徘徊而不自知。「修昔底德陷阱」對這種錯誤的延續貢獻了多少影響?

請拋棄「修昔底德陷阱」

最後,呼籲任何反共/批判中共的人士,請勿再隨意引用「修昔底德陷阱」,否則,這只是證明引用者自己頭腦不清、概念模糊。

*作者為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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