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這個版本:就學、就業、成家、組織特定的家庭類型,就算是正常生活,而低收入者則被視為例外。他們在申請組屋、公共援助,以及在與社工互動時,都經常被提醒自己是異常現象。
建屋發展局無意驅逐任何人。租到組屋並不容易,但是一旦住進去,事實上就不太可能被趕走。不過我竟然是最近才得知此事。在我拜訪租賃組屋的三年當中,我從居民那裡得到的感覺是他們認為自己的住房狀況很不穩定、缺乏保障。他們會說那裡不是真正的家,擔心自己拖欠租金;他們提到希望購買自己的組屋,這樣一旦發生任何不測,孩子才不會無家可歸。他們還告訴我,他們看過鄰居被鎖在門外、物品被清空。有些人給我看他們拖欠幾個月房租之後收到的信件;看起來就像驅逐通知。我向建屋發展局的人提及住戶的不安全感,他們真的非常驚訝。從他們的角度來看,他們無意讓任何人流落街頭。如果建屋發展局無意驅逐,租賃組屋的居民為何有這麼深的不安全感?
答案要從大環境來看。第一是無家可歸的經驗;第二是規則、流程、續約的經驗;第三是整體社會對於自有房產的信念。
我們為何感受到我們的感受,並相信我們所相信?世人的經驗,以及我們在周圍看到的一切,形成我們的感受和信念。
對於我的受訪者來說,流落街頭並非遙不可及的抽象概念。許多人經歷過某種形式的無家可歸:有些人住在公園的帳篷或是車子裡;有些得借住親戚家;有些人為了不造成別人困擾,必須在不同親戚家間搬來搬去;許多人收留因為家庭、工作或健康因素,必須到處搬遷的家庭成員。一位女性向我描述終於住進自己的租賃組屋後,她鬆了多大口氣。她有很多年一直睡在父母住所的客廳。由於父母與另一個家庭合住,她必須趁其他人不在時睡覺,才不用擔心自己睡相不佳。假使一個人經歷過不斷搬遷、沒有固定住所的生活,那麼就算住進租賃組屋,不安全感很可能依然伴隨著他們。根據這樣的生活經歷,有安全感才是不理智。
儘管建屋發展局無意讓任何人流落街頭,但是整體的程序給人的感覺並非如此。房客必須定期更新租約,他們要提交各式文件,尤其是關於收入的證明,一旦收入增加,租金也隨之增加。接受我訪談的幾個人都抱怨這件事:他們努力工作,設法提升收入,卻馬上因為租金調漲而消失。頻繁的更新手續讓他們覺得缺乏保障、無法掌控自己的住房狀況。一旦租金逾期未付,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經歷,收到的催繳通知更加劇他們的焦慮和不安全感。
新加坡的住房自有率相當高,代表人們普遍相信只有擁有房產才能帶來真正的安全感。這個觀念也許不全然正確,不過大家都這麼認為。住房制度和房地產市場確實仰賴這樣的信念。儘管我遇到的很多人可能永遠買不起房子,但是他們也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擁有相同的社會規範和信念。
在這座人均所得在世界名列前茅的城市,有些人的生活條件正如同我所描述的:空間太小,父母和孩子必須睡在同一間臥室;擔心自己流落街頭;每個月到了某個時間點就開始透支;居住環境過度密集,導致垃圾和臭蟲成為揮之不去的問題;主要的娛樂是看電視;每天都有傳單或標語提醒他們住家附近有多危險;為了省錢而不開燈;得燒熱水讓孩子洗熱水澡;家裡擺滿有錢人丟棄的物品。
我們必須把上述景象放在新加坡閃亮的購物中心、豪華轎車、iPhone和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皮包之中檢視。新加坡是全球數一數二的「宜居城市」、國際學生能力評估計畫(PISA)的分數名列前芧、擁有亞洲最好的大學、住房自有率比率數一數二。租賃組屋的生活條件卻那麼糟,居民缺乏安全感和尊嚴,這些都是新加坡日常生活的現實。
*作者張優遠(Teo You Yenn),現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副教授兼社會學系主任。本文選自作者著作《不平等的樣貌:新加坡繁榮神話背後,社會底層的悲歌》(聯經出版),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