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搬入那棟樓時,事先獲知的大門密碼有時不能通關,他曾在午後被擋在門外,只好一按再按門鈴。來開門者是住第一樓(在其他國家算是「底樓」)的日本老太太,能說韓語,幫忙聯絡了屋主。一問方知她來慶熙大醫院治病,才住了下來。聽了此話,不能不有點驚訝,韓國向來只吸引追夢的年輕人,從未想過醫療旅遊這一回事。往後夏末的一日,他踏雨回家,又一次被拒於門外,只好手敲玻璃門。約莫十分鐘後,日本老太太再次現身,一老一少索性爬高,扳開電箱關掉電子大門,以絕後患。
爬上兩層窄梯,到了自家門前,需要輸入另一組密碼,一絲隱憂總是閃過腦際:萬一失憶,就進不去了。翌年冬末初春的二月初,事情果然以另一種方式發生。他自外歸來,發現電子門關上時發出異響,還閃著紅字,就抽出電池準備下街去買。誰知那門一帶上,再也開不了。幸虧,他早已跟街上便利店的大媽混熟,就拜托她給屋主撥個電話。
當時零下二十幾度,他匆匆趕回那一棟樓,站房外等待屋主救援。大門一響,來了斗篷包臉像俄羅斯娃娃的屋主,手持長條儲備電池砰砰上樓,對著電子鎖一按,然後要他輸入密碼。門開以後,只能由著它敞開,他隻身再下山買電池,步伐卻不能急衝衝,社區巷子有些路段容易打滑。便利店大媽旁邊站著一個收銀員說,我家電子門兩年都不曾換電池。說此話者大概不清楚,眼前的外國人經歷波折重重快一年,還需趕在年關前多受一場虛驚,凶險的一年才會過去。
房號四○四,是搬入以後才發現。之前看房子時,忙著考慮位置、抵押金數額等諸事,不曾想過要忌諱:「四」與「死」在韓語都是同音字。一個經歷轉校、丟護照的中年人自有應付的心理機制:既然是外國人,就不受韓國人的忌諱所影響;既然來了外地,華人也不用怕這些繁瑣的忌諱。
於是,一隻從馬來西亞北飛的中年候鳥住了下來。只要伸展左右雙臂,幾乎可以觸及房中兩堵牆,其中一堵有雙扉方窗,可以遠眺另一處山頭,那裡聳立著慶熙大的歌德式建築,中間有大小高低爭著冒出頭的樓群。入夜,慶熙大亮燈辦慶典時,他跟熱鬧維持了適當的距離,卻又享有一份可以取暖的人氣。夏日清晨,風送來鳥鳴聲,午後又送來孩童嬉鬧聲。到了盛夏之夜,就不能不關窗開空調度日。待熾烈蟬鳴一絕響,他重新開窗引入一股舒爽的風。那時,一身黏濕已除,像蛻了一層皮,是秋天來了。
下過幾場雪以後,那一扇窗會擅自冰封,翌年春天才能再度打開。室內地暖一開,窗口披淚滴水,牆腳必須擱放可以吸水的布塊,然後一再殷勤替換。這時,坐處斗室者彷彿缺了一對眼睛,已經不能跟外面的世界互通聲息。他知道春天終究會來開窗,只是幾時呢?他開始想念熱帶了。
*作者為馬來西亞華人,10年前在新婚妻子鼓勵下,隻身到韓國學語言,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大叔旅韓記》(印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