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勃薩不再。我凝望騰空的天色,自問:翁勃薩可曾真正存在過?枝葉交疊形成網孔,細密無盡,經過網孔篩過之後的天空只餘下飄忽光點,或許就是要在這樣的環境裡,我哥才可以過著鳥雀一般的生活吧。這般風景,就編織在一片空無之上。不禁聯想起我的書寫過程。我任憑筆墨在紙頁之間流轉,密集勾畫出刪節的記號、校正的字樣、塗鴉、墨漬,有時留白,有時妙語如珠,有時徒留星火般的微瑣點子,之後脫軌離題,在枝葉和雲彩上頭耗費太多字句,接著所寫過的文辭又交錯起來,向前騰躍,跑啊,跑啊,跑啊,霹靂啪啦奔放出最後一串沒有意義的詞彙、意念與空夢,最後故事於焉結束。
──伊塔羅.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
但我只再說一個故事,一個最神祕的故事。我知道生命的無常,語言之無力,所以我以謙卑自抑之情來述說。
它再回到我們之間,進到一杯牛奶,在一長鏈分子之中。它被喝到肚子裡。既然所有生命體,對外來生命結構都存有蠻橫的不信任,鏈索將細細拆解,碎片一一檢查,接受或丟棄。我們關心的這原子,通過腸壁進到血液,奔跑,敲到一個神經細胞大門,進門,提供了所需的碳。這細胞是在大腦,我的大腦,正在寫這本書的腦子。這原子所屬的細胞,所屬的腦子,正進行著巨大、不為人知的活動。此刻,這活動錯綜複雜的發出指令「是」或「不」,讓我的手在紙上規則移動,勾畫出渦形符號,一筆一劃,上上下下,引導我這隻手在紙上圈出這最後的句號。
──普利摩.李維,《週期表》
少年十六歲,母親不明白他的理想,擔憂他加入的社團:為了保衛祖國義大利,他們齊穿黑衫,攜自製「聖棍」,滿城挑釁亞非移工。母親命他,去見一位老人(母親的朋友),說他將開導少年。老人叫李維,猶太佬的姓,少年知道他,課本裡就有他的文章,講集中營經驗,沒什麼火氣,最不原諒的人是自己。少年讀了不喜歡。少年沒那麼笨,也花了番工夫做準備,見老人時,帶去一大疊資料,證明集中營內,從來沒有毒氣室。少年義憤填膺,責問老人:為何要一再誇大沒有的事情?少年罵得老人再無話可說,只瞇起霧眼,不知望著少年身後的什麼。
面對面,他們坐在老人書房裡。母親曾感佩說,朋友所有作品,都是在此完成的。少年游目四望,覺得這真就只是舊樓寓裡,一間即將不堪使用的陋室:書報文件凌亂堆積;牆面掛滿包漆銅線折成的猴子、蝴蝶或甲蟲;書桌上,竟有一臺新電腦,那最令少年感興趣。還能閒置的空間,就壓縮一股老人味。完全可以想像,多長歲月老人窩在裡頭,兀自夢遊。老人還是不回話,呆滯中,只剩每隔一會,書架後傳來的悶篤擊牆聲。少年現在有禮貌,靜靜聽候著。終於,像是給擊醒了,老人苦笑,抱歉說:那是老人母親在叫喚,她腿腳不好,需要照料。少年頗驚訝:老人母親,該是人瑞了吧?少年看他遲緩起身,想想自己母親,都油然有些同情老人了。少年有風度,默領此戰勝績,收攏茶几上資料,與老人握手告辭,先一步出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