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想來點Lopi家的辣洋蔥!」想念河邊教室,小川就會大喊這句話。
初夏的傍晚,我們在Lopi剛收割的稻田裡燜雞。她怕我們餓著,就快手切幾顆洋蔥,瓣瓣剝開,丟進一個無耳的鋁鍋,撒上芥末胡椒鹽,伸手攪拌幾圈。她拈一瓣丟進口中,味道對了,就留下整鍋洋蔥片給我們,轉身去撿乾燥的木頭和樹枝,在野地上升起火來。不知從哪裡她找來三顆大石,正好在火上撐起一片烤肉架當成平穩的爐台,放上一鍋且又不知從哪裡變出的金多兒筍湯,撒上豆莢,還丟了豬肉提味。剛拔的筍子,她說。
一群小孩悶聲圍在鍋旁,搶食一瓣一瓣生洋蔥。我問小川,不怕辣嗎?他瞟了我一眼,低頭吃掉手上的一把洋蔥。Lopi巡田似地察看小孩吃得夠不夠?見底了,她再掰開幾顆洋蔥如花盛綻,小孩的驚嘆就像牽絲的洋蔥薄片落下,綿長而輕巧地敲響鍋壁。
魔術師Lopi的禮帽是一只陳舊的鋁鍋,從中飛起的白鴿,羽翼片片透亮。Lopi用一顆平凡素樸的洋蔥,做出令人驚喜的料理,而祕訣單純到難以置信:不對洋蔥做什麼繁複的加工和調味,僅僅生吃它的原味,以極少的調料引出洋蔥的辛辣。就像Lopi曾用豬頭去熬一鍋桂竹湯,她說:「油多,湯才好喝。豬腦的味道怪怪的,可是不加豬腦的桂竹湯,味道也怪怪的。」她在摸索「提引鮮味」的熬煮手法,如同她在黃昏的野地上為我們攪和一鍋生洋蔥,她並非掩蓋洋蔥的辛辣,而是解放它的辛辣,還原洋蔥的自然。
Lopi的魔法是在我們和洋蔥之間搭橋,以最少的介入,讓我們連上自然的味道。忽然我想起她第一天上課帶我們下到溪谷,也一路提醒我們別牽孩子的手,別去破壞孩子的平衡感和危機處理本能。為孩子和自然搭橋,也要以最少的介入,引孩子認識自然的辛辣和生猛。我們的愛和恐懼,別擋在孩子和自然的真實互動之間。令孩子跌落的石頭,就是教他認識自己與自然之力的第一個老師。親身闖蕩出的經驗,將累積成為孩子的判斷直覺,引他們更敏銳更清醒地投身更大的冒險。來到阿美族的河邊教室,我發現若我不放手,自然天地就無法出手教我的孩子,重拾生命的原力。
*作者吳俞萱台東人,渴望把陌生的異境走成家,目前就讀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研究所。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帶著故鄉行走》(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