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忍禽獸有餘哀,不過,若刷上麻辣烤肉醬,烤得外皮焦黃酥脆、肉質鮮嫩噴汁,手上正好有酒,那又是另一回事。畫面想像:李白拿起兔腿咬下一口,移到杜甫嘴邊說:「子美,你嚐嚐!」杜甫吃不吃呢?當然吃,再不吃,快被高適掃光,軍人吃飯速度之快自古皆然。
三人相識、美食與薩伐旅之行在冬天告一段落,約一個月同遊終須分手。
料想是高適先告辭往東遊歷,前一夜為他設宴餞行喝得大醉那是必然,次晨高適啟程時那兩人未醒也是必然。接著動身的是李白,欲往北海郡拜謁高天師受道籙正式成為道士接著回山東家。這回沒喝醉,因為杜甫珍惜單獨與他相處的時光,要依依不捨地送他,送到城門口再往前,柳蔭下陪他一段,長亭外繼續走。談詩論文有贊同有反駁有發想,你一言我一語,話說不盡,直到四野莽榛蔓草杳無人煙,一條小路直通天涯不能再送為止。題外,十八年後七六二年,杜甫送今生最重要知己、情同兄弟的嚴武入朝就是這麼個送法,從成都送到綿州一百六十公里遠(相當於臺北到臺中),這是他對朋友至情至性的習慣,我因此反推他年輕時就會這麼做,更何況這個人叫李白。
現在只剩杜甫了。結束這一年與李白的第一次漫遊,一個人落寞地踏上回洛陽的路,雪花追隨著他,緩緩飄落。
這個深秋、初冬像一場太短太歡的夢,他頓覺心重了腳步也亂了。重,因為心裡多了一個人,亂,因為不知該往哪裡去。
回到洛陽,諸事索然無味。與李白「拾瑤草」之約盤旋腦海,尋一個麗日,渡河至王屋山探訪某位道士(代稱為「華蓋君」)。但這一趟訪道之行變成登山獨遊,「華蓋君」已辭世,他為之悵然甚久,久到晚年還念念不忘寫了〈昔遊〉、〈憶昔行〉兩詩追述探訪過程,詩句有「千崖無人萬壑靜,三步回頭五步坐。⋯⋯松風澗水聲合時,青兕黃熊啼向我。」可知是一趟不輕鬆的路程。我猜測,若不是「華蓋君」已逝,他會在那裡待一段時間。兩詩至晚年才寫出,可見杜甫有個特別的傾向,有些事埋藏心裡,時間過了很久才寫出。
年輕杜甫自何時起想習道學仙?在認識李白之前,其作品讀不出有明顯的仙跡道痕,兩次加起來「快意八九年」的壯遊經歷也未聞有隱居、訪道之舉。清楊倫說:「太白好學仙,樂天專事佛,昌黎仙佛俱不學,子美則學佛兼欲學仙;要亦抑鬱無聊,姑發為出世之想而已。」此說切中肯綮。雖說唐朝尊道教,玄宗甚至親注《道德經》,但我讀杜詩,怎麼讀都覺得他全身每一塊骨頭都是儒家的,骨性跟李白截然不同。以他的聰明才智難道不自知?如果自知屬性而依然心嚮往之甚至縈繞心頭不忘,則這份心不是自內生出而是自外牽引,牽引的力量來自哪裡?當然是李白。壯年李白在年輕杜甫的心湖映下一處遺世獨立的純粹世界,一個「與我同行」的美麗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