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專文:李白與杜甫,一個神慕戀一個仙的故事

2024-09-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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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總在分別前開始   

杜甫喜愛秋季,楓葉轉紅、銀杏飄黃,天地彷彿自躁動中安靜下來進入冥想,此時最能引動詩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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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秋天也是憂思蝕骨的季節,除了七四四年與李白相識是喜悅之秋,七五六年小兒子出生(〈宗武生日〉:「小子何時見,高秋此日生」)照說也該高興,但那時安史亂起他被困在長安正是凶險之際不可能有賞秋心情,杜詩中的秋天大都蒙上陰影,在抑鬱中度過。

譬如,「曲江蕭條秋氣高,菱荷枯折隨風濤」〈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一,徘徊曲江畔抒發仕途失意之鬱悶;「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月夜〉寫於安史之亂時被俘至長安的中秋節;「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月夜憶舍弟〉於戰亂中掛念音訊全無、死生未卜的弟弟;「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秋興八首〉是家國盛衰與落拓身世合製的史詩,巔峰之作;「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秋途苦恨,自嘆漂泊;「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登高〉感傷老病無依,枯槁之身將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之一片殘葉。蕭條、蕭蕭、蕭森、飄飄成了常見詞,秋天帶著死亡氣息纏繞著他,就連離開這世界也是在秋深霜濃之時。杜甫屬於秋季。

但此時,他還不知道往後的秋天會愈來愈蕭瑟。

杜甫生命中有兩個秋天專屬於李白,七四四年標記著奇遇,七四五年鐫刻了揮別。我們這一代年輕時有一首民歌,歌詞:「思念總在分手後開始」。李白多情、杜甫深情,對深情者而言,思念,總在分別前就開始。

我不禁揣度他的心情,人生壯遊階段裡兩次獨自出遊、兩次與李白相偕漫遊,現在要抵達終點了,前方等著的是什麼樣的路途一無所悉,只知必須獨行。有一篇類似日記的短文〈雜述〉,洪業先生判斷作於魯郡附近,這一年像個實習生多次拜訪隱士觀察其生活,結識地方士子了解處境,引起思索,洪業認為:「我們的詩人是否已經深切意識到,除非一個人在京城取得有效的成功,否則很難依靠地方權貴的關照來維持生計?這可能是杜甫回到京兆的真正原因。」此說有理,符合杜甫的身世淵源、家族期望、人格特質及思想型態。他或許對避世修道心嚮往之,但我揣摩他的內心,與其說修道是一條他熱愛卻無法履踐以致充滿遺憾的生命大道,不如說這是一條繫掛浪漫卻無緣徜徉的仙鄉之路。因浪漫故記憶深刻,因無緣所以終生惆悵。而且不管多少次重返記憶,第一個跳出來的人影,始終且唯一,就是李白。

秋風添了涼意,分別前他一定心事重重。因為心裡有數,他會往功名利祿競技場的長安去,而不是深山潛修、幽谷煉丹。李白明不明白這個可親可喜、詩業勢必輝煌的年輕杜甫與他不在同一條路上,我猜他清楚的。但這些不妨礙彼此熱烈交誼,因為詩才是他倆的共同語言;李白在隱族同道中找不到像杜甫這般可以暢論古今詩人、申辯詩藝的知己,而杜甫,即使日後亦有訪幽尋道之往來,但沒有一個人能留住他的心,因為那裡沒有詩。在隱族眼中,離別這事,像天外吹來一陣風又往天外吹去般自然,但在詩族心裡,執子之手、淚眼相對,離別是撕天裂地的事。我猜想,李白與杜甫相別時,一點也沒有道家的瀟灑,是用詩人多情易感的心揮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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