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還在世的時候,我們不是富裕的家庭,但他只要正式出門,一定要穿皮鞋、戴帽子,所以他不是那種知識分子的台派,也不是平民的台派,他就是一個想要成為日本人的人,這樣的心態也真實地存在著。這些立場,都是從台灣的角度出發去理解的。
DW:現在有人提倡台灣人就是要學台文,老師怎麼看?
吳明益:我女兒小一,我看她的教科書同時有台羅音標,因為她們會有本土語文課,可以選客語、台語,那上面就用羅馬拼音,然後中文的部分用注音,然後還要學英文,所以她同時學了三種標音系統。可是看她也很自然,好像沒有覺得苦惱。
在我看來,台灣現在就是一個混血文化。或者說我更期待它變成一個混血的文化,不要有一個明確的、固定的定義,當然,這是我非常個人的想法。
DW:因為這樣比較自由?
吳明益:比方說一個創作者可以同時喜歡懂楚浮的電影,也可以欣賞泰國鬼片,覺得怎麼這麼離奇的方式表達,也可以看日本侘寂美學,長時間下來,說不定會產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學。
DW:剛剛對談老師有提到,寫作其實是一種療癒。寫作對於您,是一個怎麼樣的工具?
吳明益:橋樑,但這個橋樑不知道誰、什麼時候有人會走上來,你不知道。
我們用敏銳感去搭這種心靈橋樑,我也不知道目標,但你的敏銳覺得這好像有什麼,於是開始去建造它。
今年韓江得諾貝爾獎,她說她的作品在討論一件事:就是人性。作為一個作家,很重要的一個思考就是,人為什麼可以同時這麼高尚,又同時這麼卑劣?寫作的時候,作為一個作家,我總是斟酌要呈現哪一面。
DW:您寫作的時候會考慮到這個?
吳明益:我現在會啊,我年輕的時候可能就是模仿人家寫作,創作一定從模仿開始,然後慢慢有自主意識,你會有自己想追尋的東西,我想追尋的東西就是講我心裡的疑惑,各種的疑惑。疑惑不是真理,但是是追尋真理的開始。
DW:剛才提到現在創作時間變少,選擇創作主題會因此更謹慎?
吳明益:我學生常充滿熱情地跟我講他們想寫的題材。這很合理,20幾歲,創作的慾望就像熊熊烈火。
那我就會問:你真的愛這件事嗎?這件事真的在你的人生裡面起了一個很重大的心理作用嗎?或者你真的投入嗎?
比如說我小時候住中華商場,我寫《天橋上的魔術師》,我的同學被火車撞死了,那時候才8歲,你隔壁班的同學,你每天都看到他、跟他在天橋上玩,後來他被撞死,那真的是很詭異的一種情感,但是,寫這種情感的目的是什麼?
那時我們都還玩那個遊戲,就是火車要來趕快衝過去。
但是結果他死了,你以後對一個火車來衝過去這件事情,你會有一種很⋯⋯你也不知道是恐懼還是什麼,你一生一定會不斷回想那件事。它就變成我小時候的一個象徵,當一個重大事件迎面而來的時候,你也不再純潔了,你不再是那個衝過去不用怕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