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的過程充分顯現,民主社會以法治為框架追訴加害者的困難。這是普遍性的現象。在追訴加害者的工作上,唯一順暢成功的特例似乎是希臘。其民主政府因為成功掌控軍隊,而得以在一九七五年順利地以政變、屠殺學生與系統性刑求的罪名,將前獨裁政府的領袖和高級官員判處死刑(後減為無期徒刑)、無期徒刑與十年徒刑等。然而一般而言,新民主國家對前任獨裁政府政治壓迫的追訴,大多無法順利完成。在拉丁美洲,阿根廷對加害者的追訴,其實最為先進,也最為積極。不過其曲折的過程和最終結果,也顯現了這項工作的艱難。
阿根廷經過近半個世紀的動蕩不安之後,政治壓迫在一九七六年成立的軍人政權達到最高潮。大學生、新聞記者、人權律師、教師,甚至政府官員都無法倖免於難。軍政府也不諱言地將其壓迫反對派的行動稱為「骯髒戰爭」,因為顛覆分子沒有穿制服也沒有拿旗幟,所以必須使用一切法律之外的方法。其中最令人髮指的或許是「鉛筆之夜」(La noche de los lápices)。八名高中學生在晚上從家裡被軍人帶走,受刑求之後全部被槍決,因為他們積極參與了要求學生搭乘公共汽車得享折扣的運動。前一年,軍政府前教育部次長的大學生女兒,因為在窮人地區從事社會服務工作,半夜被軍人從家裡帶走,從此失蹤。軍人統治期間,估計有一萬三千人被軍隊、警察和特務帶走之後,永遠失蹤。
隨著福克蘭島戰爭的慘敗以及經濟的一團混亂,軍人執政團不得不於一九八二年交出政權。軍人執政團在下臺之前公布「最後文件」,指出政府在「骯髒戰爭」中所用的手段雖然史無前例,可是卻為當時特殊情況所需。政府同時也簽署一項條例,內容包括「所有特務、警察和監獄對顛覆行動和恐怖主義所進行的一切行動,都符合軍隊及軍人執政團的規畫和指令」。軍人政府的這些動作引起社會巨大的反彈和群眾抗議。甚至過去對政治壓迫一向沉默的天主教會,也嚴詞批評軍政府。人權律師出身的急進黨總統候選人阿方辛(Raul Alfonsin)宣示:當選之後將對加害者提出司法追訴。在一九八三年十月總統選舉之前五週,軍政府又通過《國家正義法》,宣稱軍政府過去對人民所作所為乃是為了保護「人類尊嚴」,免於恐怖主義和顛覆行動。該法並免除一九七三至一九八二年間所有人權侵犯的追訴權,因此被稱為「自我赦免法」。
選舉前夕,阿方辛在一百萬名支持者的群眾大會宣示他的轉型正義理念。他說,加害者可以分成三類:政治壓迫的設計師及發號施令者,雖然只是接受指令可是卻殘酷地、變態地和貪婪地加以執行者,以及單純接受指令者。阿方辛認為前兩種人必須究責,第三種人則可以用方法將其導入民主政治的正軌。阿方辛當選之後立即擬定阿根廷處理轉型正義的大綱:即刻盡力搜尋失蹤者(其實是其屍體),並依循下列的原則追訴加害者,一、政府和顛覆分子的恐怖行動都必須加以追究;二、追究責任必須有所限制,因為追訴所有的罪行事實上不可能;三、司法審判必須在社會仍具高度熱中的期限內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