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錢鋼不忍而隱去的名字是六十年前創作許多流行歌曲的陳歌辛。到現在很多人耳熟能詳的老歌,如《鳳凰于飛》、《玫瑰玫瑰我愛你》、《阿蘭娜》…,都是他的作品。抗日戰爭期間曾被日本當局逮捕,酷刑折磨三個月。1945年3月,爲日軍神風特攻隊軍歌譜曲。1946年陳歌辛爲慶祝抗戰勝利後第一個農曆新年,以「慶餘」為筆名創作賀年歌《恭喜恭喜》,這首曲子迄今都是華人世界最重要的賀年歌曲。1946年6月陳歌辛因「漢奸嫌疑」被民國政府拘押七天後被無罪釋放。1957年中共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右派(一說是他作品《梅花開咯》也犯忌),大躍進時餓死安徽白茅嶺農場。
「神鷲」者,二戰末期日本的自殺式飛機。
一九四五年三月五日下午五時,上海外灘華懋飯店(今和平飯店)賓客熙攘。鎂光燈前,那位「倀傳媒」(指六十年前抗日時期淪陷區的報紙)《申報》總編輯陳彬龢出現了。他宣佈,「去年冬天,敵美在太平洋蠢動以來,盟邦陸軍航空部隊,以一人一機一艦主義,組織神風特別攻擊隊」,鑒於此種神風精神,有宣傳廣大之必要,有在後方各種工作上推動之必要,去年十二月特公開徵求「神鷲讚美歌詞」,應徵者非常踴躍……當天舉行的,正是應徵歌曲的音樂會。
陳彬龢說,遠在六百七十年前,元兵由蒙古襲擊日本,忽起狂風,將元朝兵船吹倒海中,元兵十萬之眾,生還僅三人,當時日本名之為「神風」。「神風特別攻擊隊」的名稱由此而來。
(《申報》讚美日本「神風特攻隊」的畫刊/作者提供)
對這種自殺式攻擊,日本艦隊報導部部長松島在致辭時讚譽:「從天際出以降魔之利劍,使敵寒心,獲致必中必殺之效果……」他甚至把「日軍勇士以身殉國之忠烈精神」,比作「孔子所謂殺身成仁的愛國精神」!
致辭畢,演唱開始。報章稱,「歌聲雄偉,聽者動容」。第一首歌由日本著名作曲家服部良一指揮。指揮第二首的,是「神鷲歌」的譜曲者,一位著名的中國音樂家。
請原諒我隱去了他的名字。我沒有勇氣秉筆直書。我,我的友人,我們的父母,太多的人熟悉和喜愛他譜寫的流行歌曲。那是一個時代的標誌性音色,曾是苦難中的一絲安慰,寒夜裏的些許暖意。在文革時它們曾作為「靡靡之音」遭到封禁,卻似禁果,更刺激起我輩少年人的神往。特別是,我還知道他饑餓年代死于深山「勞改農場」的悲慘故事。
在整理這一則舊聞時,我找到這位音樂家的紀念網站,一首複一首,聽那些耳熟能詳的老歌。六十年了。今天,你就是想躲,都躲不開那些無所不在的妙曼旋律。淚水模糊了網頁上的一切。我不知道該如何直面歷史的真實,直面真實的殘酷。我試圖尋找一切可能的解釋:當年他是被逼迫的,甚至是恐怖的逼迫。他不能不屈從,去違心地寫「神鷲歌」,否則就有殺身之禍。但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神鷲歌演奏會」的那一幕:他走上臺,揚手,樂起——
神風神風兮我武維揚
百戰百勝兮太平洋
美虜束手兮戰力強
威加天南兮黃人之光
神鷲振翼兮每發必中
摧枯拉朽兮戰血紅
協力同心兮海陸空
健兒身手兮個個英雄
(《申報》關於「神鷲演奏會」的報導)
有人會說這是藝術被強暴的故事。但能寬恕一切嗎?演奏會上,日本官員松島說「神風精神」是中日兩國的民族性。此言大謬。我們沒有這樣的「民族性」。這塊土地,並不盛產「神鷲」,並不盛產忠烈的「義士」(雖不是沒有)。但盛產對他人慘劇的看客,還有麻木和懦弱。
*作者為知名報導文學作家及記者,現任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畫主任。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舊聞記者》(中華書局,2015)。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