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但寫稿寫得勤,我還央求父親多買些東方出版社少年文庫的書回來,父親起初不同意,他認為那都是小學生的讀物,字邊都還帶著注音符號的。我都上中學了,怎麼回頭看「小人兒書」呢?我說:我要看的那些,都是我的老師寫的。
其實不是。他大部分的出版品都是改寫故紙之作。從《孔子》到《諸葛亮》,從《班超》到《鄭和》,以中國歷史名人的傳記為主,也有像《東周列國志》、《聊齋誌異》或《大明英烈傳》之類的古典小說。我曾經非常熟悉的《好孩子生活週記》裏那個充滿現實小康家庭生活細節與倫理教訓的世界不見了,彷彿他從來沒有塑造過那樣的一家人、那樣的一個小學時代。蘇老師後來更多的作品,是把無論多長多短的古典材料修剪或補充成一個獨立完整的中篇故事,總是以主人翁人格上的特色為核心,洋溢著激勵人情志風骨的趣味。
在一篇改編自《聊齋.陸判》的故事裏,有這樣的段落:「朱爾旦立刻跳起來叫著說:『唉呀!我完了!昨晚我冒犯了他,今天他問罪來了!』那判官卻從大鬍子裏發出聲音來說:『不,不!昨天承你好意相邀,今晚有空,特地赴約來的。』」
其中「那判官卻從大鬍子裏發出聲音」既俏皮、又驚悚,令人印象深刻。多年以後我對照原文,才知道原本蒲松齡的文字是這樣的:「判啟濃髯微笑曰」。蘇老師省略了「微笑」,因為在生動地表現大鬍子裏發出的聲音之後,再去表達微笑,就會顯得冗贅;為了微笑而不那樣改寫的話,又無從承接前述朱爾旦的恐懼之情。
在《大明英烈傳》裏,也有匠心獨具的發明痕跡。原著第七十八回〈皇帝廟祭祀先皇〉,說劉基(伯溫)聽見朱元璋咒罵漢代的張良:「不能致君為堯舜,又不能保救功臣,使彼死不瞑目,千載遺恨。你又棄職歸山,來何意、去何意也?」
原本朱元璋一路大用劉基,常常稱許他「吾之相,誠無逾先生」、「吾子房也」,如今指著和尚罵賊禿,其疏賤之心可知,劉基就堅持告病還鄉了。可是在蘇老師改寫的版本裏,橫空多出一段,描寫劉基的老朋友宋濂前來送別,還問他:
「只是你走了以後,我可寂寞呀!你看我應當怎樣做呢?」
「你是一個純良的讀書人,工作也很單純,仍舊做你的官,寫你的文章好了。」
這樣一段老朋友的際會,非徒不見於《大明英烈傳》,亦不見於《明史》,顯然是蘇老師別有領悟,而劉基對於宋濂的勉勵,又何嘗不是蘇老師對於少年讀者的提醒呢?
關鍵字:純良、單純、讀書、寫文章;讀書,寫文章。
而不是寫作文。
但是請容我回頭從寫作文說起。
除了指斥作文中的缺陷,俞敏之老師教書通常都流露著一種「吉人辭寡」的風度。她平時說話扼要明朗,句短意白,從未賣弄過幾十年後非常流行的那些「修辭法則」,也沒有倡導過「如何將作文提升到六級分」的諸般公式。印象中,她最常鼓勵我們多認識成語,不是為了把成語寫進作文,而是因為成語裏面常常「藏著故事」。但是一旦罵上了人,話就無消無歇、無休無止、綿綿無絕期了。我甚至覺得:若不是因為在拈出壞作文時可以痛快罵人,她可能根本不願意上這堂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