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哪樣的一代人呢?
那一代人有一種不著邊際的高傲:他們出身社會邊緣,卻自覺扛負著一個國族的核心價值,可是生活、理想、夢都在遠方,只有不斷向未知之地行去,才能踩踏在尊嚴之上。我沒趕上那一代的末班車,差個幾年,可是這中間有一段適合觀察、見證的距離,使我能夠書寫。
例
〈老爸老媽〉——毛尖
叫著叫著,爸爸媽媽真的成了老爸老媽。一輩子,他們沒有手把手在外面走過,現在年紀大了,終於老爸過馬路的時候會拉起老媽的手。不過等到了馬路那邊,他馬上又會放開手,好像剛才只是做好事。
老爸老媽有一個上世紀六○年代的典型婚姻。媽媽去爸爸的中學實習,應該是互相覺得對路,不過還是得有個介紹人,然後就結婚,然後各自忙工作。在爸爸終於從中學校長的崗位上退下來前,我沒有在家裏見他完整地待過一整天。媽媽也是一直忙進修,尤其因為聲帶原因離開學校轉入無線電行業,她就一直在讀夜校忙學科轉型。我們都是外婆帶大的,好在我們的同學朋友也都是外婆帶大的,在我的整個童年時代,也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家的父母會在星期天,父母孩子一起出門去逛公園。那時候一個星期只休息一天,國家為了電力調配,媽媽所在的無線電行業是週三休息,爸爸和我們是周日休息,當時,全國人民估計都是發自肺腑地認為,夫妻錯開休息日是一件非常經濟合算的事情,即便在家務上也可以發揮更大的效益。而平時呢,爸爸總是在我們差不多上床的時候才回家,一家人團聚的時間本就非常少,這樣,好不容易有個休息天,媽媽要做衣服補衣服,爸爸要接待他的同事和學生,即使在嘴上,他們也從來沒有向我們允諾過旅遊這種事情。
和所有那個年代的人一樣,爸爸媽媽所做的唯一私人的事情,就是生下了我和姐姐。我們都住在外婆家,小姨和姨夫也都住外婆家,小姨負責買,媽媽負責燒,外婆負責我們,男人都不用負擔任何責任。爸爸天經地義就回家吃個飯睡個覺,還贏得外婆的尊敬,「男人在家待著還叫男人啊!」在一個大家庭,女婿其實是和丈母娘相處的。而等到外婆家的大院子面臨拆遷,爸爸媽媽才突然焦頭爛額地意識到,以後,大家得各自獨立生活,更令他們感到手足無措的是,他們以後不僅得小家庭生活,還得二十四小時彼此面對。他們都到退休年齡了。
終於,他們有了時間相處,或者說,結婚三十年後,他們告別外婆家的公共生活,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小家庭生活。
很自然,他們不斷吵架。離家多年的我和姐姐就經常接到媽媽的投訴電話。讓他去買菜,買回來十個番茄、兩斤草頭。兩斤草頭你們見過嗎?整整三馬夾袋。算了,菜從此不讓他買了。買餅乾總會的吧?也不知道哪個花頭花腦的女營業員忽悠的他,買回來包裝好看得嚇死人的兩包餅乾,加起來還沒有半斤,卻比兩斤餅乾還要貴。老媽在電話那頭歎氣,最後就歸結到老爸的出身上去,地主兒子,沒辦法!
沒辦法的。爸爸重形式,媽媽重內容,一輩子沒有調和過的美學原則到了晚年,變本加厲地回到他們的生活中來。離開外婆的大宅院搬入新社區後,媽媽和爸爸各自安排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爸爸的房間是國畫和名花和新傢俱,媽媽的房間是縫紉機和電視機和舊家具。媽媽把底樓的院子變成野趣橫生的菜地,爸爸把客廳變成一塵不染的書房。媽媽出門不照鏡子,爸爸見客必要梳洗,用媽媽的話說,不塗點雪花膏好像不是人臉了。他們總是一前一後地出門,每次都是媽媽不耐煩等爸爸,搞得社區裏的保安在很久以後才知道他們是一對夫妻。不過,他們這樣各自行動多年後,倒是被爸爸概括出了一種「一前一後出門法」,而且在親戚中推廣,中心意思是,一前一後出門,被小偷發現家裏沒人的機率大大降低了。
老媽知道這是老爸的花頭,不過,她吃這套花頭。這麼多年,老媽總是讓老爸吃好的穿好的,早飯還要給老爸清蒸一條小黃魚。家裏的電燈壞了,老媽換;電視機壞了,老媽修;水管堵塞了,老媽通;老媽是永遠在操勞的那一個,而老爸就為老媽做一件事,每天早上 ,從老媽看不懂的英文瓶子裏,拿出一片藥,「喏,吃一片。」老媽吃下這片鈣,擎天柱一樣地出門去勞動,遇到天氣不好,她還不吃這片鈣。在老媽樸實的唯物主義心裏,鈣是需要太陽的,所以,她只在有太陽的日子裏補鈣。她吃了鈣片去太陽下種菜灌溉,覺得自己也和青菜番茄一樣生機勃勃。
媽媽在菜園裏忙的時候,爸爸看書。爸爸有時也抱怨媽媽在地裏忙乎的時間太長,但媽媽覺得,兩個人都待在房間裏做什麼呢?我和姐姐鼓勵他們去外地外國看看,但他們從來沒有動過心。我有時候想,也許他們還在彼此適應。下雨天媽媽沒法去菜園子幹活的時候,爸爸就會出去散很長時間的步,他說下雨天空氣好,他這麼說的時候,有一種老年人的羞澀,然後,他匆匆出門,更顯得像是逃避什麼似的。
老爸老媽,在集體生活中長大,退休前的家庭生活也是公共生活一樣,當歷史插手突然把他們推進一百平方米的屋子,當他們只擁有彼此的生活時,他們才真正短兵相接。老媽也曾經努力過讓老爸學習做點事,兩年前,老媽眼睛要動手術,她一點沒擔心自己,只擔心住院期間爸爸怎麼辦。他讓老爸學習燒菜,她在前面示範,老爸就在後面拿本菜譜看,老媽菜剛下鍋,他就一勺鹽進去了,然後老媽光火,不歡而散後,老媽就在手術第二天 ,戴著個墨鏡回到廚房做飯燒菜。我和姐姐說我媽命苦,小姨卻覺得,要不是我爹,我媽沒這麼快好。那是一代人的相處方式嗎?不過老爸拍的老媽戴墨鏡烹製紅燒肉,雖然魔幻現實主義了一點,確是很有氣勢。
今年是他們結婚五十年,我和姐在飯桌上剛提議要不要辦一個金婚,就遭到了他們的共同反對,好像他們的婚姻上不了檯面似的。五十年來,爸爸從來沒有買過一朵花給媽媽,有一段時間,他在北京學習,他給家裏寫信,收信人也是外公外婆,他從北京回來,也沒有特別的禮物給媽媽。爸爸說你媽只喜歡油鹽醬醋,買什麼都難討她喜歡。她也幾乎不買新衣服,爸爸不要穿的長褲,她會改改自己穿,家裏兩個衣櫥,爸爸的衣服倒是佔了一大半。每年梅雨過後,我們有個習俗叫「晾黴」,也就是挑個豔陽天,把所有的衣服被子全部曬一遍。小時候我們很喜歡晾黴,因為會晾出很多嬰兒時期的小帽子小鞋子,家博會似的,爸媽年輕時候的衣服也會晾出來,爸爸的衣服就明顯要比媽媽的多。媽媽只有一件碎花連衣裙特別寶貝點,這件衣服不是她結婚時候穿的,也不是爸爸買給她的。我和姐姐在青春期的旖旎想像中,一直把這件衣服想像成一件特殊的禮物,
來自媽媽結婚前的某個戀人什麼的。很多年以後幫他們整理老照片,才發現,這件衣服是媽媽在爸爸學校實習時候穿的,他們六個實習老師在寧波四中門口的照片,笑容都看不太清楚了,但小碎花裙襬在飛揚,媽媽那時候一定非常非常快樂。
是為了這一點快樂嗎,媽媽伺候了爸爸一輩子,爸爸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一輩子的伺候。常常,晚飯的時候,爸爸被匆匆而來的同事叫走了。常常,本來說好一家人去看電影的,外婆說,不等你爸了,給鄰居阿六去看吧。常常,家裏有人生病需要個男人的時候,都是小姨夫請假。常常,我們也看不過去的時候,會跟媽說,沒想過離婚嗎?老媽沒想過跟小津電影中要出嫁的姑娘一樣,她把小碎花連衣裙收起來放進箱子的時候,她就把自己交給了另一道口令,這個口令沒有她撒嬌或任性的餘地,這個口令讓她廁身於一味付出的傳統中,她實在生氣的時候,還是會把晚飯給爸爸做好,因為骨子裏她跟外婆一樣,覺得一個男人是應該把自己獻給工作的。
這是我的老爸老媽。他們現在都快八十了,因為爸爸做了虛頭巴腦的事情買了華而不實的東西,還會吵架,吵完媽媽去菜園子消氣,爸爸繼續等媽媽回來燒晚飯。這輩子,爸爸只學會了工作,沒學會當丈夫。不過,當我翻翻現在的文藝作品,影視劇裏盡是些深情款款的男人時,我覺得我父親這樣有嚴重缺陷的男人,比那些為女人抓耳撓腮嘔心瀝血的小男人強多了。而老媽,用女權主義的視角來看,簡直是太需要被教育了,但是,在這個被無邊的愛情和愛情修辭污染了的世界裏,我覺得老媽的人生乾淨明亮得多。
(本文由毛尖女士授權收錄,首發於《藝術手冊》雜誌二○一五年九月)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文章自在》(新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