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玩戰爭遊戲隔牆有耳,毛娘有一次悄聲向我學舌,笑著叫「月姐,杏弟」,我非常難為情。月紅杏紅行軍也常遇見老虎。我弟弟有一次扮老虎負傷奔逃,忽道:「我不玩了。」我只好說:「好了,我做老虎。」
「我不要玩這個。」
「那你要玩什麼呢?」
他不作聲。
從此休兵,被毛娘識破以後本來也就不大好意思打了。
後院中心有一個警亭,是預備給守衛度過北方的寒夜的,因此是一間水泥小屋,窗下搭著一張床鋪,兩頭抵著牆,還是不夠長,連瘦小的崇文都只能蜷臥。我從來沒想到為什麼讓他住在這裡,但當然是因為獨門獨戶,避免了習俗相沿的忌諱──同一屋頂下不能有別人家的夫婦同房,晦氣的。毛娘與別的女傭卻同住在樓上,但是晚上可以到後院去。男傭合住的一間房在門房對過,都是與正屋分開的小方盒子,距警亭也不過幾丈遠,卻從來沒有人窺探聽房。不然女傭嘁嘁喳喳耳語,我多少會聽到一些。只見每天早上毛娘端一盆熱水放在臉盆架上,給崇文在院子裡洗臉,水裡總渥著一隻雞蛋,他在洋磁盆邊上磕破了一飲而盡,方才洗臉。
「生雞蛋補的,」女傭們說,帶著詭祕的笑容。
我覺得話裡有話,也沒往他們倆是夫妻上面想,只顧揣摩生雞蛋是個什麼滋味,可好吃。我非常喜歡那間玩偶家庭似的小屋,總是賴在崇文的床鋪上看他的《三國演義》,看不大懂,幸而他愛講三國,草船借箭,三氣周瑜,說得有聲有色,別人也都聚攏來聽。
我母親臨走交代女傭每天要帶我們去公園。起初我弟弟有軟腳病,常常摔跤,帶他的女傭張干便用一條丈尺長的大紅線呢闊帶子給他當胸兜住,兩端握在她手裡,像放狗一樣跟在他後面。她五十多歲的人,又是一雙小腳,走得慢,到了法國公園廣闊的草坪上,他全身向前傾仆,拚命往前掙,一隻鎖條上的狗,痛苦地扭曲得臉都變了形。一兩年後他好了,不跌跤了,用不著拴帶子,我在草地上狂奔他也跟著跑,她便追著銳叫:「毛哥啊!不要跌得一塌平陽啊!」震耳的女高音在廣大的空間內飄得遠遠的,我在奔跑中彷彿遙聞不知何家宅院的鸚鵡突如其來的一聲「呱」大叫。
每天中午,我幫著把拼成汽車型放翻的椅子又豎立起來,用作飯桌。開上飯來,兩個女傭在旁代夾菜。也許因為只有吃飯的時候特別接近,張干總揀這時候一掃積鬱。她要強,總氣不憤我們家對男孩不另眼看待。我母親沒走之前有一次向她說:「現在不興這些了,男女都是一樣。」她紅著臉帶著不信任的眼色笑應了一聲「哦?」我那時候至多四歲,但是那兩句極短的對白與她的神情記得十分清楚。
「你這脾氣只好住獨家村,」她總是說我。「將來弟弟大了娶了少奶奶,不要你上門。」
「是我的家,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家。」
「筷子捏得高嫁得遠,捏得低嫁得近。」
「我才不!我姓張,我是張家人。」
「你不姓張,你姓碰,弟弟才姓張。」又道:「你不姓張,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
我當時裝不聽見,此後卻留神把手指挪低到筷子上最低的地方,雖然不得勁,筷子有點不聽使喚。
張干便道:「筷子捏得低嫁得遠,捏得高嫁得近,」
「咦,你不是說捏得高嫁得遠?」
「小姐家好意思的?開口就是『嫁不嫁』。」
帶我的何干在旁邊聽著,只微笑,從不接口。她雖是三代老臣,但是張干是現今主婦的陪嫁,又帶的是男孩。女主人不在家,交給何干管家,她遇事總跟張干商量。我七歲那年請了老師來家教讀,《綱鑑易知錄》開首一段就是周武王死後,兒子成王年幼,國事由周公召公合管,稱為「周召共和」。我若有所悟地想道:「周召共和就是像何干張干。」
───本文節錄自張愛玲遺稿〈愛憎表〉。由宋以朗先生提供手稿,經馮睎乾先生重構整理,香港浸會大學林幸謙先生與中研院文哲所合辦「不死的靈魂:張愛玲誕辰九十五周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之際遇,為此文之發表穿針引線、居間聯繫。全文內容二萬三千餘字,完整刊出於七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