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起反感,覺得他們只貴在標新立異。印象派本來也是創新,畫的人一多就不稀奇了。但是後來我見到非洲彫刻與日本版畫,看到畢卡索與馬悌斯的靈感的泉源,也非常喜歡。那是由世世代代的先人手澤滋潤出來的,不像近代大師模仿改造的生硬。
似乎還是音樂有一定不移的標準,至少就我所知──也就只限古典音樂的演奏。
我決定學音樂。
「鋼琴還是提琴?」我母親不經意似地輕聲說了句,立即又更聲音一低:「還是鋼琴。」我的印象是她覺得提琴獨奏手太像舞台表演,需要風標美貌。
她想培植我成為一個傅聰,不過她不能像傅雷一樣寸步不離在旁督促,就靠反覆叮嚀。
有一天我姑姑坐在客廳裡修指甲,夾著英文向我弟弟說:「這漂亮的年青人過來,我有話跟你商量。」他走近前來,她攬他靠在沙發椅扶手上。「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我今天晚上要出去。」見他不語,又道:「借我一天,明天就還你,不少你一根。」他始終不答。
他十歲整生日她送了他一條領帶,一套人字呢西裝,不過是當時流行的短袴。我母親買了隻玩具獵鎗給他,完全逼真。我畫了他的畫像送他,穿著這套西裝,一手握著獵鎗站在樹林中。隔兩天我在一間閒房裡桌上發現這張畫,被鉛筆畫了一道粗槓子,斜斜地橫貫畫面,力透紙背。我不禁心悸,怔了一會,想團皺了扔掉,終於還是拿了去收在我貯畫的一隻畫夾子裡。這從來沒跟他提起。
現在我畫的成年人全都像我母親,尖臉,鉛筆畫的絕細的八字眉,大眼睛像地平線小半個朝陽,放射出睫毛的光芒。
「嬸嬸姑姑你喜歡哪一個?」我姑姑問我,立即又加上一句:「不能說都喜歡。總有比較更喜歡的一個。」
她們總是考我。
終於無可奈何地說:「我去想想看。」
「好,你去想想吧。」
我四歲起就常聽見說:「嬸嬸姑姑出洋去嘍!」永遠是毛娘或是我母親的陪嫁丫頭翠鈴,一個少婦一個少女,感情洋溢地吟唱著。年紀大些的女傭幾乎從來不提起。出洋是壯舉而又是醜聞,不能告訴小孩的祕密。越是故作神祕,我越是不感興趣,不屑問。問也是白問。反正我相信是壯舉不是醜聞。永遠嬸嬸姑姑並提,成為一個單元,在我腦子裡分不開,一幅古畫上的美人與她的挽雙髻的「小鬟」。
「你說你更喜歡哪一個?」我姑姑逼問,我母親在旁邊沒開口。
我背過臉去竭力思索。我知道我是嬸嬸的女兒,關係較深。如果使她生氣,她大概不會從此不理我。
「想好了沒有?」我姑姑隔了半晌又問。
「喜歡姑姑。」
我母親顯然不高興。我姑姑面無表情,也不見得高興。我答錯了,但是無論如何,我覺得另一個答案也不妥。我已經費盡心力,就也只好隨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