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獨自返程回德里的第二天,我凌晨五點剛從達斯(Drass)離開,不到早上七點就因為油料計算錯誤而掛在路邊。杳無人煙的佐吉拉高速公路(Zojila Highway)風景絕美,但在我眼裡看來卻是恐怖絕倫。吸著高山稀薄的空氣,我氣咻咻地將沉重乾涸的車體推回剛剛在路邊轉角瞥過一眼的軍營。接受我求援的是一位中等身高、微顯瘦削的中年軍官。在聽了我的情況後,他不發一語、沉默地領我走過幽暗狹小的軍舍走廊,拿了一塊乾乾癟癟的烤餅給我,烤餅在冷空氣中散發微微的熱氣,烘烤著我的指頭。
軍官先生用他的職權救了我一把:他在軍營門口開了一個檢查哨,攔檢經過的車輛並要求車主分享油料給我。最後有兩位男士同意對我伸出援手-這兩位男士分別佔據了印度社會光譜的兩個極端,令我感到彷若整個社會張開雙臂擁抱我-其中一位是騎著皇家英菲爾德經典500cc重型機車,身材高壯、滿臉鬍鬚的男士,另一邊則是一位騎著疊了一大疊布疋的舊機車的瘦小男士。
在討論一陣後,軍官先生找出了一條透明軟管,由瘦小的男士施展絕活:用雙手將嘴巴與軟管攏緊在油箱口,然後用力一吹,讓油箱內的油從軟管內流到另一位老兄提供的寶特瓶裡,再用寶特瓶將汽油倒入我的油箱。我用一百盧比(約五十元台幣)換得了兩公升的汽油:瘦小的男士搭檔接受了我的金錢作為謝意,大鬍子先生則是用一句「人們在路上總是要互相幫助。」拒絕了我。
隔一天,在斯里納加留宿的我,因為車禍的傷疼痛不已而向旅社對面的藥房老闆求助。老闆是一位穿著白色小帽配淺灰藍罩衫的穆斯林;在處理我手腕的傷口前,他先試著拯救我的靈魂:在得知我沒有宗教信仰後,他不停口地說服我信奉伊斯蘭教。我趁著他去午後禮拜的時候連滾帶爬地逃回旅社房間。我從來沒有依約寄電子郵件給老闆,但那本封面上寫著電子郵件地址,由老闆慎之重之遞給我的可蘭經,至今仍擺在我的衣櫃上頭。
我隔一天又被穆斯林救了一次。因為誤判形勢,在進入賈莫市區時已是深夜,因為上一個轉彎差點因位照明不足撞上山壁而驚魂未定的我,正在塔禕橋(Tawi Bridge)上休息。一批路過的年輕男女主動趨前關心我;在得知我的當天從斯里納加抵達德里計畫後,他們直接了當地告訴我不可能,並且力邀我至他們的住所歇息一晚,明早再上路。我當下已經累到無法思考,覺得就算他們要擄人勒贖也沒差了。
後來透過聊天得知他們是一群從斯里納加來賈莫大學(Jammu University)修習牙醫的克什米爾男生。十幾號人合住在一間平房裡,無須什麼擺設,打著地舖就稱之為家了。我在半夢半醒之間和他們聊了伊斯蘭教義、克什米爾夾在印度與巴基斯坦之間的處境、以及克什米爾年輕人在印度政權統治下的欺壓與機會,他們還貼心地放了一部中文電影(一部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港片《赤裸特工》,與陌生年輕男子靠在床上看著Maggie Q的艷舞真是怪尷尬的)。隔天早上睜眼才發現人去樓空,只剩下一位年輕人靜候著我起床。他告訴我因為接下來是長假,其他人一早就啟程返回斯里納加了。後來回想,那位年輕人應該是為了照應我而放棄一天假期特別留下的。受這些不相識之人照顧若斯,因為頭腦渾沌,我竟未能留下一張合照或任何聯繫方式,至今仍感扼腕。離開賈莫之後是往德里的六百公里高速公路,一路無事,於十五小時後抵達德里。
台灣人有個總是畫地自限的奇怪習慣;在生活中或網路上大放厥詞說印度是個危險國家,一再說服身旁的人不要去印度的人,通常都是沒有去過印度或對印度不了解的人。真正體驗過印度的人通常會對「要不要去印度」這個問題抿出一道複雜的微笑,而非給出定性的「是」或「否」。
不,印度不是一個安全的國家,你不能期待雙手拿著兩簍現金在深夜的街頭漫步而不會碰上麻煩:就像歐洲有扒手,美國槍枝氾濫一樣,印度也是壞事頻傳。「危險」是很難量化比較的,巴黎、紐約與德里各自有自己的治安問題,但後者卻背負了不成比例的罵名。
我至今在印度遇到的人都是善良的,我個人認為,印度人的「壞」在於盧、拐、騙,大多止於一雙掀動的嘴皮子的這種小奸小惡。畢竟,若印度真的是個充滿惡意的國度,那該是要多低的機率,才會我讓我在13天中連續遇到那麼多善意與幫助呢?
作者介紹|吳秉霖
1991年生,在印度工作生活,期許自己凡事要追本溯源、務求真實的台灣人。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想想論壇(原標題:【印度想想】印度很危險?我在印度遇到的善良人們)
責任編輯/林安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