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要從石破天驚的預言開始講起,也是源自說書的邏輯,讓觀眾知道故事有那麼大、那麼多,要他們好奇地一直跟著。另外,《水滸》中梁山泊好漢的人數隨著時間不斷增加,清楚反映了這個故事受到歡迎,所以說書人只得不斷加碼,力求長期將觀眾抓住。
要應付不斷回來的觀眾,累積足夠經驗、聽故事成精的這些人,也就愈來愈難討好,於是說書人必須講究各種能拉住觀眾的技巧。
比如開頭有回目,那是預告,讓觀眾知道今天大致會聽到哪個角色、哪方面的情節進展。每回結束前有個緊張懸疑的動作,刺激觀眾好奇,確保他們還會回來找後續答案。每回內要不斷精簡前情提要,一方面照顧到之前沒聽過或聽過忘掉了的觀眾,另一方面還要避免聽過、記得的觀眾感到重複而厭煩。如果發現觀眾對某個角色特別有興趣,就讓他的故事當主線,繼續推展;倒過來,若是哪個角色不受青睞了,就趕快將故事敘述從他身上引開,巧妙地換到別的地方去。
鄉間的說書行業,就像是以前在車站前面開餐館。這種餐館一定不會太好吃,因為做的是「一次客」的生意。準備出發或才剛到達的客人,臨時需要在這裡吃一頓飯,就算吃得滿意也不會刻意再回來吃;如果吃得不滿意,決定下次再也不來了,那也沒關係,因為本來就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再到車站。做得好,不會有生意上的報酬;做得不好,也不會蒙受損失,餐館當然沒什麼動機要去精進廚藝和服務。
然而面對常客的態度可就不一樣了。有專業觀眾,就必須拿出精益求精的專業態度。必須控制節奏,必須穿插嬉鬧笑話,必須創造間斷性的波折,還必須有熱鬧高潮。
高度的行業集體性質、隨興遊戲性質
標準提高了,光靠說書人個人的能力不足以應付,也就愈來愈仰賴專業的集體智慧。配合印刷術發達的條件,「話本」有了從量變到質變的提升。
話本原先是說書行業的副產品,幫助說書人擺脫記憶的沉重負擔。之後,好的話本不只可以提供說書人更多的故事,還能增進他們說故事的結構安排、轉折變化。於是話本的需求升高,有了印刷發行的可能,等到印刷成書後,其印數及銷售管道就吸引了其他說書專業以外的讀者。
話本從「說話人的底本」,逐漸轉化為「小說」,也就不再是拿來說的,變成了拿來看的。說書專業會進步、話本會流行,和文人的投身參與其中很有關係。元朝是因為中斷科舉,明朝則是因為科舉愈來愈難考,於是釋放了大量的文人能力與精力到考試之外的領域。以讀書人的知識和文筆改造話本,造就了成效最高的其中一個領域。
要將故事說得更好聽、更迷人,需要文化創意人才。剛好這時候出現很多受過文人教育卻離開仕途的人,兩相配合,形成了「小說」這個領域的突破。在這突破的成就中,羅貫中有很大的貢獻,施耐庵也有很大的貢獻,可是歷史上對這兩個人的認識都很少,甚至無法確定到底哪些作品出於他們之手。有作品卻沒有太多對作者的記錄,正表明了從「話本」走向「小說」過程中的高度行業集體性質。他們不是在書房裡孤詣冥思,而是繼承一代又一代傳留的說話人底本,予以增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