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課堂上,我帶著這群十七、八歲的大男孩吟誦《詩經.小雅》的〈蓼莪〉。這是二千多年前,一位孝子感念父母的養育恩德,遺憾長大後卻未能終養父母;幼小時是父母辛苦殷勤栽培的鮮嫩莪菜,沒想到成長之後竟成為粗劣的蒿菜。
我瞥見坐在右邊窗口的欽龍抖著手,把課本攤平在書桌上,而他整個臉就埋在課本上;我看不到他的臉部表情,卻看到他雙肩顫抖抽搐得厲害;隱隱約約地還聽到了低沉極盡壓抑的哽咽聲,許多同學幾乎因他突來的舉止而放下課本,好奇且直直的望過去。
我擔心這時刻如果全班嘎然停止吟誦,肯定會驚動他,且造成他更大的尷尬;所以當場做了手勢,要同學繼續全文吟誦完畢才宣佈稍事休息。
濃眉大眼圓圓臉的欽龍,不只學業成績傑出,他的好脾氣和熱心班務更贏得好人緣、超高人氣,所以他被同學票選為本班優良學生代表,也是班上最任勞任怨的廚餘回收、資源分類的「環保小天使」。
下課鐘響,好多同學急急的圍向他的座位;欽龍似乎已警覺層層靠攏來的關心,趕忙抬起臉、堆出笑容,縱使眼眶仍殘留淚痕,卻忙不迭地說:「沒事沒事啦!早上喝的冰奶茶有問題,想反芻啦!」他說得若無其事,同學們個個心思細膩也故意不加追問,只恭賀他:「75滿級分,別忘了請吃Pizza。」
2018年的大學學測,13萬4千多名考生,75滿級分的259人,建中獨佔鰲頭囊括滿級27人,欽龍是班上3個75滿級分的人之一。
父母的期盼,也是一種「情感」勒索?
「誰說讀哲學的將來注定找不到工作?我媽媽三不五時的,每每還故意告訴我說暑假到動物園打工扮老虎的遇見假獅子,結果互相打招呼,才知道全是哲學系的來打工。是啦,我爸爸,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伯父叔叔舅舅,連伯公、舅公都是醫生,我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寶貝孫子,所以一定也要非當醫生不可。爺爺奶奶還說伯父、叔叔生的都是女兒,女孩子就不勉強,可是我一定就要繼承我們中部家鄉那個大醫院。」不等我找大男孩來談「心事」,他卻主動跑來找放學後獨留辦公室批閱作文的我。
「為什麼說念哲學的就將來一定沒飯吃?其實,爸爸還好啦,並沒有強勢逼我非當醫生不可。可是媽媽說,她為了栽培我念醫科,會計系畢業的她特地辭掉會計事務所的工作,專心在家帶我。媽媽還一再強調,不管是爸爸這邊家族或媽媽那邊,全是行醫救人。如果我不當醫生,好像就對不起祖宗三代。偏偏我愛哲學的奧妙,也喜歡新詩創作,老師你是知道的……。」欽龍說得好急切,嘩啦啦有如驟雨疾下,根本讓我毫無插話「介入」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