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下的金門被譽為『民主前哨』、『自由堡壘』,怎地當我們要現身、坦承最真實的自己時,卻必須發生在離家幾百里的台北?」
我出生在解嚴後的戰地前線,縱然在成長的歲月裡,肅殺的氣息早已不再像早期那般濃厚,有好長一段在原鄉求學的時光,我仍時時刻刻上演保密防諜的戲碼。原因倒不是因為冷戰後殘餘的對峙,而是我的同志身份。
那段期間,總有人會從我身上察覺到一股惆悵的情懷,然後好意地提醒我凡事不必想太多。他們多半以為我只是多愁善感而已,畢竟整體來說我的生活無虞,人緣也不算太差。我倒也不介意他們這麼形容我,冠上「多愁善感」,多少將我的形象美化成帶著神秘煩惱的少年,不失為掩飾真實自我的一種策略。
實際上,他們並不明白,唯一能與當時的我分享、共同承擔一段段「同性間單戀戀情」中喜怒哀樂的人,就只有我自己。我一貫地扮演著在每一段失落後陪伴自己,以及安撫內在那個「想要好好做自己的騷動的靈魂」的角色。
無奈我做不了足夠大的容器,滿腹的憂愁與鬱悶,依舊猖獗地從我的行為舉止中四處溢散。
在金門生活過的人應該都知曉,本地的人際網絡是如何地細緻。雖說鄰里關係緊密、相互照應並非壞事,但往往夾帶著藏不住秘密的副作用。而或許是長期的軍事管制使然,在地居民與外界接觸的機會與速度來得少而緩慢,居民價值觀自然普遍傳統保守。兩者結合起來,遂成了我難以出櫃的原因。遺憾的是,這股曝光的恐懼感,並沒有在大學以後我赴外求學就一筆勾消,畢竟天底下也不是只有金門島上才有金門人,萬一我一不小心露了餡,消息從他鄉傳回金門的親友耳中,那該怎麼辦?
露餡的我該怎麼辦?
我常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離鄉背井,那麼帶著同志身份的我,會有什麼樣的遭遇?若不是因為在外的生活,終於賜給我遇見其他同志以及對同志友善的好友的機緣,今日的我會如何?我會快樂嗎?還是我仍要在眾人面前佯裝成那副,我只是多愁善感但是沒有不快樂的模樣?
某一次,同樣在金門成長的老友到我就讀的大學找我敘舊,突然之間話鋒一轉向我出櫃了起來,隨後告訴我他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對同性的情感。我打趣地回應他:「沒關係啊!我也是!」隱瞞數年的秘密,終於得以找到一個讓他知道的「正當理由」。他爆笑地數落我認識這麼多年卻沒有告訴他這個消息,我則因臉上綻放開來的笑容而說不出話來。
多麼溫馨卻又令人荒唐的畫面。
冷戰下的金門被譽為「民主前哨」、「自由堡壘」,怎地當我們要現身、坦承最真實的自己時,卻必須發生在離家幾百里的台北?
感謝緣份,還不至於太狠心地剝奪我與那位金門老友相認的機會,否則隨著適婚年齡到來,為了不讓自己陷溺於人盡皆知的出櫃風險之中,無論再怎麼近我們恐怕還是會漸行漸遠吧。只可惜,那些我們錯過的能夠多認識彼此的光陰,是贖不回來了,至今我們也仍受出櫃壓力所苦而難以實踐返鄉的理想。
這便是我選擇冒險呈現自身故事的緣故:我個人的過去已成追憶,但未來的歷史,只要我們願意,都還有機會改寫。
長大以後的我們都說:「人生很難」,卻總是忘記,只要再稍微多出一份力去改變這個社會,許多人的生命就可以因此更簡單。
支持同志教育,為每一個不論身在何方的青少年同志,支撐出快樂生存的空間,為每一個正在成長的他們,鋪一條未來得以回家的路。
現在開始,都不算太晚。
文/匿名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青春藏了誰臉書
責任編輯/潘渝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