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不可告人的事情，其實在書本裡寫得一清二楚；我是十四歲的夏天，在新宿區立中央圖書館書庫的昏暗安靜通路上發現了這個道理。
當時我暗戀一個男同學，看到他影子就心跳口渴，不知所措之餘，跑進書庫裡，找找書背上寫著戀或愛的書要拿來參考。果然從司湯達的《戀愛論》到弗羅姆的《愛的藝術》，從浪漫電影《愛的故事》之原作到保守派人生指南書《為誰而愛》，書架上擺著古今東西名作家寫的戀愛論。翻著翻著，十四歲的我得知：從古至今，不分膚色、階級、年齡，好多人都為戀愛而煩惱過。就這一點而言，我儘管多麼痛苦，至少絕對不孤獨。弔詭的是，那些既可以說是自然又可以說是傳統的種種問題，如果在下課後的教室裡，或者在吃完後的飯桌邊，隨便開口說出來的話，難免讓人尷尬的。也就是說，連在親朋好友之間都不方便談論的私密、搞不好要被譴責為不道德的慾望，白紙黑字印出來說不定倒是永恆真理了。
好孩子們也許不知道，但是古今中外很多作家其實都是壞蛋，他們寫下了很多善良市民連想像都不敢想像的事情，而且他們的書往往被奉為經典名作。看看日本近代文學裡，一貫人氣最高的太宰治吧。他不光是在現實生活中重複企圖雙重自殺到最後真的雙雙殞命，也在自傳體小說《人間失格》裡寫到了許多普通人不敢面對的人性弱點，而那一本果然賣六百萬冊以上，是在日本歷史上最暢銷的書！究竟為什麼？因為他寫出來了人性真實的一面。因為作家替大家解剖人們壓抑到下意識去的「骯髒衣服」。
善良市民的生活中，不可以說出來的範圍實在很廣。不僅關於情色男女，凡是違背四維八德的事情，都得儘量迴避。其中對不孝言行的忌諱，折磨很多成長中的青少年，因為對父母的所做所言，如果提出異議來則會被視為叛逆、不孝。結果他們在心靈上的創傷很難得到治療。近年由北美傳來「兒童虐待」的概念，東方國家社會也才開始分別打罵孩子和家教了。我自己在青春時代，閱讀瑞士籍幼兒心理學家愛麗絲．米勒的著作，如《幸福童年的祕密》、《都是為你好》等，一方面是大開眼界，好比在書架上發現了一個大祕密，另一方面卻戰戰兢兢，因為揭開父母對孩子在精神上的虐待，在當年還不大開放的日本社會，幾乎等於宗教上的冒瀆行為。
對啊，對啊，就是這樣子了！例如，本書收錄的日本「駄目男」（差男人）小說系列，佐藤愛子的《晚鐘》和原田舞葉的《你是某人的心愛》等，都違背一般人對日本男女關係的印象，篇篇是能幹女人養活「駄目男」的故事，其中《晚鐘》更是根據作者大半生親身經歷的。她們為何那麼做？對岡本加乃子《老妓抄》的女主角來說，可以說是愛好吧。山田詠美的《賢者之愛》則可以說是一種思考實驗吧。但是，年邁九旬的佐藤愛子，把給她添了幾十年麻煩的前夫寫成了長篇小說以後，在後記裡居然說道：這個不現實而不可思議的男人，我寫了多少也不可理解，反之越寫越不可理解的；在刀折矢盡的心情中，我終於達到了「不可理解也好」、「就是不可能理解嘛」的境地；是否世上沒有真正的理解這回事？是否根本不可能而只好「默然接受」？
一個九十多歲的大作家，豈不像極了在新宿區立中央圖書館書庫裡迷路的十四歲女孩？所以，這本書，本來可以題為《女作家為何愛上「駄目男」？》，但是，鑑於書本愛隱藏祕密的本質，還是另取標題為好。何況書中談論的，不只是女作家和「駄目男」的關係，還有母女之間（佐野洋子、水村美苗）、父女之間（森茉莉、幸田文）、父子之間（東山紀之、小熊英二）、作家和讀者之間（村上春樹）、日本和西方之間（永井荷風、乃南朝）、過去和現在之間（中島京子、田中康夫）、日台之間（吉田修一、溫又柔、東山彰良）等等，五花八門的關係。
書架上擺的種種書，猶如花園裡的種種花兒，五光十色，而一個一個都隱藏著祕密。歡迎你來到日本文學的祕密花園。我希望你會在書中發現「從來沒聽說過」的，或者心中要喊「對啊，對啊，就是這樣子了！」的，總之就是不可告人的人生祕密。
＊作者為日本作家，曾任《朝日新聞》記者，目前任教於明治大學。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東京閱讀男女》（大田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