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這兒我熱淚縱橫。那一夜,拒絕一切政治的我,在長江和烏江交匯的涪陵碼頭,一個酷似獸籠的家中,上躥下跳,朗誦長詩《大屠殺》,并與通曉漢語的加拿大青年戴邁河一起,制作并複制了四盤配樂磁帶。我被戴邁河收音機中的天安門實況轉播所吸引,最後被六四淩晨的槍聲和慘叫所激怒:
「......打穿腦殼!燒焦頭皮!讓漿汁迸出來靈魂迸出來,濺向立交橋、門樓、欄杆!濺向大馬路!濺向天空變成星星!逃跑的星星!長著兩條人腿的星星!天地顛倒了。人類都戴著亮晶晶的帽子。亮晶晶的鋼盔。有隻軍隊從月球裡殺出來!掃射!掃射!掃射......」
這首詩在20多個城市流傳。警方追查大半年,終於在重慶火車站逮捕了倉皇出逃的我——傳播過《大屠殺》的幾十名詩人和作家也被捕入獄——當時的中國是超級兵營,鋪天蓋地的《通緝令》,車站、碼頭、街道、民居,四處都在抓人。而更多的人要麽已入獄,要麽正在逃亡。20世紀中國有兩次大逃亡,1949,國共內戰,共產黨打敗國民黨,潰退到臺灣的戰爭難民,約200萬;1989,天安門大屠殺,偷渡到海外的政治難民,有好幾十萬——令「六四難民」或「六四血卡」成為歐美移民史上抹不去的關鍵詞。
劉曉波和我完全不同。我這輩子,從未讀完過任何政治文件,包括《零八憲章》。我之所以簽署他起草的數不清的文件,惹上數不清的麻煩,是因為我們都屬於八九六四的政治犯作家。
後來他們夫妻到成都,總是住我家,從來不嫌簡陋。劉曉波一直是風雲人物,朋友圈兒除了不少黨內改革派,大學教授,還有文學、電影界的王朔、北島、姜文、劉曉慶、張藝謀等大腕,而我就一在底層廝混的四川土包子。劉曉波第一次看我朗誦,是在朦朧詩人芒克家中。那時他已第三次出獄,因我和忠忠在他系獄期間,對劉霞的生活挺關照,所以他非要報答。對書商忠忠的報答就是化名老俠,拉王朔一塊整了一本《美人贈我蒙汗藥》的暢銷書,賺錢不少。對我的報答就是只要我在北京,就成天惦記著——日本籍導演李櫻拍一部叫《飛呀飛》的前衛電影,聘芒克和我作主角,我演黑道殺手,向生意破產的芒克討債——劉曉波意外得知,竟打的兩小時,趕來芒克家提建議。湊巧李櫻在播放片花,是在雍和宮附近的忙蜂酒吧拍攝的,其中有我朗誦《大屠殺》。夜深人靜,他突然嚎啕大哭,聲振屋瓦,嚇得大夥兒不知所措。我記得那一幕,他說老廖你,你,你在那種地方朗誦個雞巴。然後扭頭就走。
當晚他寫了這封信:
老廖:
你太折磨人了。聽你的聲音使我懷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是否充足。淚水往心裡流,但流過淚之後,生活依然在無恥與輕浮中照舊。人都死了,只有狗崽子才能倖存!我是狗崽子嗎?我們是狗崽子嗎?太憐憫自己了。狗還他媽的有狗性,中國人有人性嗎?沒有人性的人和有狗性的狗之間,造物主的恩典肯定給予後者。我們連狗都不如,我們的子孫連狗崽子都不如。中國人什麼都不是。鮮血不是什麼,背叛不是什麼,遣忘也不是什麼。因為這首《大屠殺》,你坐了四年牢,我以為值得。牢獄比私下的自責和懺悔更能安慰僅存的、那麼一點點良知。你真不該與他們一起朗誦,你的世界早已屬於另類,而他們則很正常、理性,這甚至包括xx。恥辱地活著,為了無辜者的血,是我唯一能夠找到的理由。「六月四日」的黎明,是我心中最黑也最紅的日子,而六四之後的所有白天與夜晚,既不是黑也不是紅。如果無恥也有顏色,那只有這種顏色了。
過不去的永遠過不去,即便有一天我們能夠告慰那些無辜的殉難者。但我還要感激你,懷著幾近絕跡的虔敬向你說聲:「謝謝啦,我的廖禿頭!」
曉波 1999年11月24日於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