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就是思考。在未來機器可以代勞大部分例行公事的未來,語言的基礎教育只會更形重要。但科學的發展也要求我們以俯視的角度,來看待自己所用的言語。漢字是一種字型深奧但發音單調,聲調複雜但文法鬆散的語文,適合跨越地域的差別,形成鬆散的共同體,明清時代的東亞就是以漢字串聯諸國士大夫的網絡。
書寫漢字大量開發了左腦中的空間運算能力,漢字使用者在心算能力與集體紀律上都相對特出。但對於格位與時態的不甚講究,讓漢語語句中的內在邏輯性不夠高。例如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曾說,「。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書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來的東西…。」一般人通讀上下文都能理解魯迅是在批判作為擺飾的小品文,但到底讀書是作為匕首與投槍的同位語,還是殺出生存血路的子句主詞?在句構分析中並不清楚。
此外漢字的社會過於重視書寫的成典,言說的傳統不被充分尊重,漢字使用者的口語表達相對落後於橫式書寫的傳統。漢字鍵盤化之後,自動辨識的辭庫讓許多外國人能夠用漢語上網聊天,但中文的使用者卻未見能大量直接引用外文原典,究其原因,視野與好奇心不足都是問題,但古典教育的自我設限難辭其咎。為什麼我們不敢想像台灣的孩子可以同時優游於古典漢語,拉丁文與波斯文之間?
漢語的不足正是印歐語系的強項,但在啟蒙的階段,拉丁文仍然應該以譯文加上索引的方式引介給中學生。中學的古典教育應該是可口小菜,讓年輕人淺嘗則止,所以不必每篇都通讀。有興趣的人則可以因才深入。但菜式必須新鮮多樣,中文典籍絕對是主要菜色,但不需獨沽一味,只要嘗過古典的美味,每個受啟發的心靈都會自動追索不同的源頭。
用典艱澀的文字在市場中有點類似meme(音譯迷因,梗之意),有時艱深反而時尚,但不有趣的艱難則一定被市場淘汰,重點在社群與演化。例如在對岸青年廣為使用的「吐槽」一辭,源頭是台語的「戳破」。但因為發音特殊感受新奇,被普通話漢字轉譯為「連生畜都會把惡劣的飼料吐回槽內」之意。起源繞了一圈,結果卻更為傳神。
家長們也許會跳腳,小孩們應付中英文都夠辛苦了,哪還有時間學拉丁文?問題不在古典的定義,而在誰有權力出什麼樣的考題。目前的出題方式完全低估了網路世代的閱讀量與批判能力,而只能考出舊式科舉的機巧。如何讓好讀深思,觸類旁通的學生在語文考試中脫穎而出,就必須放棄目前拘泥於句讀之間的國文教學。
近來台文中文系所之爭,反映了傳統的中文教育腹背受敵,其實他們的窘境不只是來自政治情勢改變,而是來自長期的怠惰。因為聯考制度與愛國教育,原本是語文課的龐大時數,成為國文系師生的禁臠,中文系作家輩出,但高中以下的國文教學的內容卻數十載不易,上無法呼應潮流,下不接本土地氣。
文白之爭與藍綠相關,但關鍵在於學生的注意力是稀少的資源,而分配教學時數就是體制資源再配置的博弈。國文課應改成語文課,但仍以漢字中文為主要的教學媒介。而決策諮詢的對象,應該加入更多的專業,避免國文系與台文所對決,讓無辜師生躺槍的局面。
語文太重要,所以別讓一群掛懷統獨的小圈子決定。對下一個世代來說,古典應該是複數。拉丁文入課綱課,可以讓台灣用中文培養出兼具全球視野與土地認同的新一代,他們能並讀戰國策與西賽羅(M。T。 Cicero 106~43 BC 羅馬雄辯家),對比李白與魯米(M。Rumi,1207~73 AD波斯詩人,地位類似李白)的詩作。
至於民進黨的府院,大張旗鼓地壓縮文言文,其結果就只是了夾帶幾篇日式漢文,這裡倒有一句孔子批評管仲的文言挺適合來形容,就是「其器小哉!」
*作者為專欄作家,本文原刊新新聞第1592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