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這些大腿在同時代的符號意義,也就是劇中劇的《草原女民兵》,或者同時代《紅色娘子軍》裡的大腿,那也是王朔、馮小剛的回憶裡反復強調的青春印象,他們曾經對符號化的樣板戲裡的肉體凝視,重構成一種理想的自我,可能取代更殘酷的集體記憶,消解那些創傷性的過去。這是齊澤克對右翼政治的意識形態分析,同樣適用老兵們在影院裡熱淚盈眶,消解了觀影前的憤懣和不滿,盡管他們在服役的日子裡可能從來沒有看過女兵的大腿,卻在30年後的熒幕上滿足了,仿佛也曾屬於他們。
這就是CBT療法的秘密,以安全的圖像解構置換恐懼的符號。電影可能是這種心理治療應用於大規模干預的最好方式,雖然心理學實踐上還從未有過,但是汶川地震以來當局孜孜以求的便是這種可能。
馮小剛的變與不變
對馮小剛的電影生涯來說,這樣的轉換卻是自然而然的,高度個人化的,我們很難指責他個人有著多少意識形態自覺。但是,從90年代他與王朔合作拍攝電影以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和最高審查官韓三平們結成了一個長征共同體,抬擔架的幹活。大致來說,經歷過三階段:從電視劇《紐約人在北京》到電影處女座《永失我愛》;從《甲方乙方》開始的賀歲片時代;從《集結號》開始的現實主義電影。前兩階段,馮小剛的合作者主要是鄭曉龍和王朔,後階段主要是和劉震雲。在王朔時代,王氏的解構、電影商業化和韓三平的審查形成90年代中國電影業共生關系的最佳範例,也頗能代表中國電影當時去政治化的政治空氣。畢竟,90年代的政治寬鬆是一個去意識形態化的時代,才有解構和商業化的空間,以樸素的自由主義為主導的政治消費主義電影,幾乎一枝獨秀地扭轉了90年代電影市場的不景氣,也為今天的電影市場和《芳華》的意識形態承載埋下可能。
而《芳華》所面對的,是1980年代被意識形態主要的大眾傳播載體--電視所榮耀的整整十年的參戰老兵,一整代人。他們當中的許多,在今天屬於社會轉型的失意者,在過去數年發動了多次大規模集體上訪,成為社會矛盾的焦點。新時代的意識形態怎麼處理,其實並不清楚,只能提供一個「美好生活」的願景,似乎離滿足他們的訴求相去甚遠。連新時代意識形態的主要陣地--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主流聲音,對這些老兵,對馮小剛們,也多不理解,於是在影評和票房之間似乎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落差。這種落差曾經同樣出現在馮小剛和第五代、第六代導演們的關系上。殊不知,隨著時代變遷,馮小剛身上王朔式的解構主義和商業化(電影消費主義)卻從未變化,只是堅持得夠久,終於等到了能夠以消解和消費並存的懷舊主義圖像,重新定義審查的邊界,重新定義觀眾(譬如那些曾經的「垃圾觀眾」),也重新生產意識形態的意義,那就是集體治療。
這或許就是新時代的文藝方向,一個還未轉型就已經開始懷舊的時代,以懷舊式的主體消解來生產意義,例如以體味來消解等級、以陽光燦爛來消解文革動亂、以平淡人生來消解社會不滿、以青春大腿來消解戰場殘酷,更以油膩中年來消解另一代人的政治虛無。畢竟,新時代意識形態的主戰場已經轉移到社交媒體了,包括老兵在內的一切主體都可能被迅速消費,成為社交媒體的話語中介,而失去主體性,這種主體性或者從未存在過,也隨著被影片主角何小萍的獨舞高潮所感動、流淚後再也無力集結抗爭。這是一個迷濛的時代,也是馮小剛的時代,或者說是「十九大」後所謂新時代的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