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華府與東京在琉球群島建立軍事據點,以準備隨時介入台灣的計畫曝光,勾起琉球人在二戰為日本帝國慘烈犧牲的痛苦回憶。美國人對這樣巨大的創傷缺乏敏感,但日本人應可聯想到,1945年原子彈丟在廣島與長崎,迄今4分之3個世紀,未在美國各界留下任何罪惡感。不敏感、不反省、不放過,可以說反映了國際政治中種族主義的鐵律,對琉球何其不幸,對日本亦然。
種族主義不只在軍事外交政策上明目張膽,其更根深蒂固的基因,埋藏在國際關係與國家安全的慣性思維中。種族主義滲透進國際關係理論的骨髓,深藏不露,此一現象近年登上全球南方知識界的話題榜,已把歐美學術圈撞出了個窟窿。
不過,台灣思想界對種族主義課題幾乎是不知所云,看似無知,實則逃避,因為我們作為有色人種,長期以來竟是白人種族主義的面具,且甘之如飴。台灣是怎麼掉進這樣一個讓其國民靈魂破碎,自尊掃地的陷阱,卻還能裝出洋洋得意的呢?
種族主義的誕生
簡單回溯的話,起碼要從現代國際關係源自歐洲宗教戰爭的背景說起。300多年來,隨著殖民主義及2次世界大戰而逐漸成為一項專業,早就理所當然地把有色人種定位在奴隸、殖民地、異教徒、化學實驗對象,等等不一而足的次等、劣等身分中,尤其以為他們沒有值得傳承的的文化價值或群體倫理。
短期內不同民族大量接觸,必然造成種族主義,如黑人大量被綁架做奴隸,華工在19世紀大量進入美國,或墨西哥居民因戰敗而大量變成美國人。華人與墨西哥人幾乎同時成為必須以白人為參照系的異族,而遭受歧視。解放黑奴以後,透過個人權利的賦予,似乎讓黑人變成跟白人一樣的公民,其實反而合理化了黑人無法在白人體制內有效競爭所延續的種族差異。所謂種族大熔爐,是透過賦予個人權利,來遺忘白種人跟有色人種之間的集體差異,甚至鞏固、強化之。
隨著二次戰後的解殖而紛紛獨立的殖民地,也開始臨摹、奉行白種人開發的國際關係理論,試圖建立像他們的殖民母國一樣的獨立主權,依賴母國的半引導、半剝削,致力於統一國家,發展經濟。等於從記憶中刪除了他們在現代國家體制中沒有競爭能力,無法依樣畫葫蘆建國、建政的歷史原因,轉而責怪自己國民不肯效忠國家,不肯學習現代化。
國際政治學只容許國家主權一種身分,但殖民地獨立時的國家疆域,不是自然形成,結果幾乎全部都淪為種族分裂的國家。回顧前現代的異族關係,並不是以衝突為其本質。若把族群衝突歸咎於其落後的集體性,此種現代化理論本身,就是一種種族主義,而無法反省衝突的根源,是來自於主權疆域的強迫效忠,而不是來自於人所自發的群體性。
延續對前殖民地剝削
自由主義透過個人權利的賦予,當成解決衝突及刺激生產的手段,以民主與市場作為參照系進行改造。實際上,他們是躲在市場價格的標籤後面,汲取殖民地的資源。種族主義者不但延續、鞏固了對前殖民地的剝削,徹底遺忘殖民國家遺禍萬年,如今還把責任甩在劣等宗教與種族的診斷裡,垮了的叫失敗國家,沒垮的叫流氓國家。
其結果,不但二戰之前白人國家遂行的是種族主義,就連二戰後檢討種族主義與採行的彌補手段,還是捲在種族主義中而不自知。不以個人天賦人權為前提的文化脈絡或世界觀,在國際政治學中幾乎完全消音,其間,熱情積極傳播自由民主思想的,不乏殖民地成長的知識分子。他們時而在國內族群鬥爭中受到利用,也時而因此遭遇壓迫,並偶爾在國際上以普世主義之名獲得同情。
在冷戰結束後,民族主義與原教旨主義如雨後春筍,真真假假,日趨極端,等於揭穿了自由經濟制度與政治民主制度的假面具。影響所及,種族大熔爐的假象首先熔解。在白種人與有色人種之間的鬥爭白熱化之際,最尷尬的就是像印度、俄羅斯這些無法適應種族分類,或日本這種可以分類,卻靠極右派裝可愛,緊咬住白人圈不放的國家。
此刻,台灣地位的凸出可以說顯而易見。豈僅只是華府掣肘、制衡中國的戰略棋子而已?台灣的更大地位在於,作為自由民主體制在全球南方成功的案例,在白人種族主義心目中,足以將荼毒全球南方的責任,甩回到全球南方。他們吹捧、保護台灣的模樣,藉此宣告普世主義沒有錯,世界問題的根源不是種族,而是殖民地自己不能與時俱進,邁入歷史的新階段。
台灣在種族主義鬥爭中的關鍵性不言可喻,所以無論台灣的政治實踐所表現的如何法西斯、反自由,從歐美政客到台灣專家,一律不敏感、不反省、不放過。他們把台灣的民主自由標準如此降低而無所謂,同樣也是種族主義的體現,也就是他們根本不打算對台灣的自由民主內涵認真計較,作為有色種族的台灣人懂不懂,想不想,做不做,對他們完全不重要。日本不就一直是同樣的待遇?
台灣這個白人種族主義的面具,就是因為不是白種人才有作用。當然,不是所有白人都受益於種族主義,多數甚且無辜,但是這個白人世界的不平等,不妨害自由民主的普世價值充斥白人種族主義基因。而透過普世價值論述,不斷訴諸暴行,又不斷遺忘暴行的,主要是白種人及其獎勵的少數異族模範生。這些模範生(尤其包括台灣)的存在,是白人種族主義繼續橫行不可或缺的普世價值面具。
*作者為台灣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