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多人在威權統治期間失去自由,一千多人喪生。身體遭受長期的禁錮,他們的心如何反應?身軀即將毀滅,他們的心如何面對?台灣人的心在苦難期間表現出何種樣態?心靈活動的痕跡是歷史的重要部份,不過目前我們所知不多。
瀕臨滅絕
一九五〇年代是革命的年代;革命難免於死亡。正如著名的美國文藝批評家厄文・浩所說,「革命是故意和死亡交手,以測度自由的可能性。」然而面對死亡卻有各種不同的可能性。
當死亡逼近,心靈立即面對兩項困難的工作:如何安置自己的心?如何向所愛的人告別?
第一項工作特別艱難。沒有真正面臨死亡,沒有人知道將如何安置自己的心。即使只是旁觀,只是想像自己如何面對,就足以讓心無所適、極端焦慮。顏世鴻出獄之後,仍然經常夢到自己從牢房中被點名出「早庭」(清晨被點名出去槍決):「有時如英雄,有時成為懦夫。」
吳思漢被判決死刑之後,每天清晨五點之前起床內外淨身:蹲馬桶,用毛巾抹擦全身。然後換上乾淨內衣和潔白的襯衫。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迎接死亡。直到過了「早庭」的時間才脫下外衣,恢復牢房的生活。吳思漢是京都大學醫學院的學生,抗戰期間經過滿州國到重慶投奔祖國。戰後回台灣,涉入共產黨地下組織。1950 年他27 歲的時候,和另外13 名同志在台北馬場町被槍決。
有時候因為現實世界的牽掛,心靈無法妥適安置。王超倫是台大工學院的學生,家中三代的獨子。被判決死刑之後,他的父親每天去馬場町查看是否有兒子的身影。他說,「我實在不能死,也真不想死在馬場町。」然而他還是死在馬場町,他的父親或許就在遠處觀看,心愛兒子的身體在槍口前面倒下。(顏世鴻,《青島東路三號》)父親的心!
一般的反應似乎類似柯旗化所目睹:「死囚在槍斃之前精神上早已死去,明顯地一天比一天臉色蒼白、憔悴,有許多人連出去散步的氣力都沒有了。雖然也有每天早晨服裝整齊、從容等待執行死刑的人,可是那種人少之又少。」(《台灣監獄島》)因為人是唯一對死亡有意識的動物。
向愛告別
面對死亡的第二項工作也不容易:向心愛的人告別。
納粹集中營裡一位囚犯的愛人寫信給他:「能和你一起準備你的死亡」,是「一項恩賜,也是最美妙的事情。」他回覆:「當上帝召喚我,你會和我同行,此時我仍在你體內。」
「永別的時到了。…嬌笑的你浮現在我的眼前。…我看著那微笑我就悟知你如何激愛著我。…不能再緊緊地抱擁著你,熱吻你而死,使我惆悵不盡。無奈只抱著你的幻影。我孤孤單單地赴死而去了。」黃溫恭然後在遺書中交代家屬不要領取遺體,學醫的他希望遺體捐贈給醫學院用於教學。(《無法送達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