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方並沒有將遺書交給家屬。他的孫女2008 年在檔案中發現給家屬的五封遺書。經過「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的努力,遺書終於歸還家屬。此時他的妻子在癌症病房,終生不知道丈夫臨死前對她的思念。襁褓中的小女兒55年後終於知道,父親臨死前的心中她曾有一席之地。人心所珍視的,國民黨政權都毫不在意。對受難者遺體的忽視,是另一個例子(吳乃德,〈閱讀荷馬,想起蔣介石〉)另一種心的樣態,統治者的心:因權力的腐化而失去同理心。
然而大多數的告別都是充滿歉疚和感謝。柯旗化柯旗化在牢房的牆壁上發現用鉛筆寫的幾行字:「請原諒我。…多麼希望能和心愛的你結為連理,共渡美好的一生。然而一切都將化為夢幻泡影。乞求上蒼保佑你永遠幸福。」(《台灣監獄島》)
「人生如雲,一下子就消失了。兒感恩你們養育長大,已嚐到甜的苦的,和酸的。非常歡喜,真多謝。」(泰源事件,謝東榮)「兒相信人去逝,一定有靈性。兒決心每日來到你身邊,與你相處。看你安眠,見你吃三餐。遇到辛苦病痛,會安慰你。請你日日快樂。」(泰源事件,詹天增)詹的獄友吳鍾靈出獄之後,將他母親從金瓜石接到台北家中奉養,直到過世。這是心的另一種樣態,幾乎不可能的樣態。
鄭金河擔心兒子無法承受父親的死亡:「你不能再見到你父親,這是一件最悲痛的事。…在悲痛中要克制神聖的眼淚,把痛苦吞進去,吐出快樂來。…悲哀…不僅不能改善你的精神,卻反使你陷入柔弱卑怯的境界。悲哀的另一面,它卻使你的精神趨向高貴而偉大的途徑。…要剛強!要勇敢!跟失望和憂愁鬥爭!在苦惱的境遇中,保持精神的寧靜。…時時刻刻記得爸爸的遺言。」(《無法送達的遺書》)
回憶文明
即使不須要面對死亡,身心長期被嚴格禁錮的生活也不容易,特別是初始階段。柯旗化在偵訊期間聽到衛兵宿舍傳過來的貝多芬「田園」,雖然不多久就被轉至另外頻道,多年後仍然記得當時的興奮。顏世鴻在偵訊期間則是聽到貝多芬的「命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他們多年之後仍然牢牢記住。回顧數十年的心靈禁錮,來自文明世界的意外特別值得懷念。
蔡焜霖20 歲的時候被判刑10 年。興奮的人生剛要啟程就遭遇嚴厲的打擊。他在綠島因此萬念俱灰,毫無生命意志。然而有一天的晚會,他看到了同是受刑人舞蹈家蔡瑞月的表演。凝視她的舞姿、她的身軀,蔡焜霖重新燃起生命的熱情。60 年後,在中山北路蔡瑞月舞蹈社的紀念會上,蔡焜霖以感謝之心這樣回憶。
重返孤獨
從牢房回到文明世界同樣不容易。「這場折磨,如果我們僥倖捱過,會讓我們更珍惜未來的人生。」納粹集中營囚犯、華沙猶太區起義抗暴者、長久被監禁者,很多人這樣安慰自己和難友。有些人確實也努力開拓了另一個人生。可是並非所有人都如此幸運。集中營倖存的作家和詩人,多年後選擇自殺。自殺的李維這樣說,「當他們感受到他們再度成為人,人的悲傷也回來了,失去家人、流離失所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