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寧寫史書不寫自傳?自傳是很難處理的文學形式,容易流於津津樂道於自己小肚臍眼,然後夸夸其談;《傳記文學》創刊、風行時,先母姚詠蕚女史就一言中的說:「什麼傳記文學, 吹牛文學罷。」即使日記, 也不是純文本, 是脈絡(context)、是介於文本之間(Intertext)而已,而非文本。如胡適日記,生前即打算公開,自有一己的春秋筆法,筆則筆、削則削;研究胡適,胡適日記不過只是基本素材之一,而且要小心使用。前一陣子出版的《陶希聖日記》,分上、下兩冊,下冊只到1957年6月30日,下面就沒有了;問題是,陶希聖從早年開始,日記幾乎沒有中斷過,為什麼戛然而止?晚年「每晚必看電視。常孤燈獨坐,凝視默想,俟十一時電視播完,然後拂紙屬文,往往至深夜,日數千字,習以為常。」可見筆不離手。
1953、54年鬥吳國楨,1957年到1960年是陶希聖狠鬥《自由中國》的腥風血雨3年:陳懷琪事件、修改新聞法鉗制言論、蔣介石三連任佈局、準備修憲、炮製「雷案」等等,陶希聖無役不與,是主要劃謀出策者、出手者。(詳見拙作《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雷震組黨最轟轟烈烈也是淒淒慘慘淒淒的前後3年,陶希聖日記為什麼剛好闕如?合理的懷疑,不是編者陶晉生—陶希聖哲嗣—為親者諱的斧削,就是陶希聖毀屍滅跡的自閹。
再如《王世杰日記》,缺了1984到1959年,原因成謎;1949年的大逃亡是重要事件,王世杰日記竟而留白。《雷震日記》則是最信實、最富史料價值的日記;1949到1960年台灣政局的波濤洶湧,雷震日記是最佳且最豐富的第一手史料。「黃杰日記」我未見過,但國史館編的《黃杰警總日記選輯》則是研究「雷案」不可或缺的一手史料;不知黃杰當時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留下此一紀錄?從而使「雷案」能撥雲見日,將隱身幕後的操作,一步一步揭露出來, 將隱身幕後操盤手蔣家父子的伎倆暴露天下,兩蔣的王朝佈局遂而不可掩。日記(複數)的缺口就是歷史的缺口;胡適見人就勸寫日記,原因在此。
我因為胰臟癌,幾瀕於死;寫自傳,既無日記可憑藉,寫面對死亡的歷程又苦於忘性比記性強,有人說:「痛苦是不能夠回憶紀錄的」,尤其適用於我。要回溯生病、治療的過程,我不是好記者,遠不如文翊執筆,我充副二,同誌這段人生之劫。文翊伴我一生,共同走過風風雨雨,挨過與死神的搏鬥,用她的心眼寫我們一路跌宕的種種,同時鏤刻我們經歷過的政治、文化之變遷,遠比我適格。原本打算我寫的部分不過是補充、是陪襯,做一點補白工作,主要是鈎勒政治、文化大環境的變化與險惡,以見出台灣從戒嚴到解嚴、從白色恐怖到民主化的過程;我們的「個人」個人的經歷,雖不足以描摹全豹,至少那一塊磚、一片瓦正嵌在時代之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