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被稱作爭議性人物,我得病成為爭議性新聞也不足奇。怪的是,我得的腫瘤明明在胰臟,《聯合報》新聞版上報導的標題赫然卻作「金恒煒頭出問題了」,當然是有意捏造事實。那麼潛台詞是什麼?Christopher Hitchens 有「這個世紀最偉大演說家」之譽,患了喉癌,因一貫反宗教,寫過《上帝沒啥了不起:宗教如何毒害一切》(God Is Not Great : How Religion Poisions Everything)等書,同不同意他的宗教觀是一回事,他成為教徒們的眼中釘、目中刺是當然的了。
有一個虔信網站寫了文章對他的癌病做了惡毒的比附:「還有沒有人覺得 Christopher Hitchens 患喉癌晚期是上帝報復他褻瀆的聲口(voice)?無神論者喜歡忽略事實,他們行事好像所有一切都是『巧合』。真的嗎?在所有的器官之中,Christopher Hitchens 得到的癌獨獨是用以褻瀆上帝的器官,……。」那麼說我的頭出問題,像不像比喻 Hitchens 得喉癌是天譴?對《聯合報》們來說,一切問題出在我的頭,頭出了問題,就是腦筋有問題;頭得病了,還能寫文章嗎?還能發言嗎?Hitchens 的病是「懲罰」,我的呢?是「取消」。有趣罷!如此受人忌憚,或意味著我的言論觸到了許多人的痛處;他們喊痛,甚至炮製我的病因來滿足他們的阿 Q 心態,只暴露了他們的虛弱。
胰臟癌既是我的生死劫,走過死蔭的幽谷之後,「回眸時看」(魯迅詩句),生涯歷歷。我的人生很簡單,記者、編輯、政治評論、投身民主運動以及晚年書寫歷史;其實都在同一個 discourse 中。2018年7月,「歐洲之聲」的廖天琪與潘永忠從德國訪台灣,到舍下做專訪,當時我的《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出版不久;在媒體人、文化人和社會活動家之外,他們又封了史學家的頭銜。他們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如何定位自己?媒體人、文化人、社會活動家、史學家?我說都是。我援引以撒.柏林的說法,說我是刺蝟型,儘管像狐貍般從事不同性質的工作,終極關懷就是自由、民主、人權、法治,雖然兼具不同角色,一生追求的目標就是建構台灣成為獨立的民主國家,所以我說在同一個 discourse 中,是在一個洞中追求到底的刺蝟,是狐貍型的刺蝟。年輕時寫小說、散文,後來此調不彈很久了,讀別人創作,賞心樂事別家的花團錦簇,雖然有時技癢而沒有思遷。
詩人、學者葉維廉教授是我大哥恒杰(戴熹)台大外文系同班同學,也是我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當代》的作者。我們交往多年,在美國、在台灣都有接談。有一回,他與學生王建元驅車到我們住的柏克萊,一同去拜訪剛搬到灣區的吳魯芹; 吳魯芹是葉維廉台大的業師。吳魯芹去世,我寫了悼文,董橋、夏志清都很稱讚。夏、董是他們舊交,董橋的揚揄是余光中的來信中轉告,夏志清是直接寫信來;兩函都保存在舍下。鄭樹森也是葉維廉的學生,與我們很熟;師徒後來鬧翻,波及朋友。這種私人恩怨,文人、學者間很多,其中是是非非,我也聽聞不少,但我從不介入,也不站邊。葉維廉知道我得癌症,從美國打電話來,足足說了1個小時,主要就是說服我寫自傳。他說我編《中國時報》副刊3年(1983至1985),交往作者遍佈世界各國,與他們都有或深或淺交情,再加上《當代》24年,又寫政治評論、從事民主活動20、30年,文化界、學界、政界認識的人這麼多,戒嚴到現在,經歷豐富,不寫可惜。葉維廉的關心與好意,我當然非常感謝,我也知道在媒體、文化界、政治或說民主運動上,我是做了一些事,也確有值得紀錄下來的事蹟,他的話確實讓我動心過。2013年年初,我們到芝加哥3個月,本想就地寫自傳類的文字,在芝大圖書館看了一些資料,引發了我的考據癖,結果寫成是30多萬字的《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按,見自序〈書成自記〉)這本書的完成,得力於許多的日記、回憶錄,我愈發感知第一手史料的重要。但是寫自傳是很大的艱難工程,一方面我沒日記,另方面記憶力一向不好,很難寫出「信史」來。能戰勝胰臟癌,確是一個奇蹟,當然值得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