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新型國家間關係超越冷戰時期的軍事政治同盟關係模式。兩國友好沒有止境,合作沒有禁區,加強戰略協作不針對第三國,也不受第三國和國際形勢變幻影響。」
——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俄羅斯聯邦關於新時代國際關係和全球可持續發展的聯合聲明
「一些國家力圖擴大軍事同盟謀求絕對安全,脅迫別國選邊站隊制造陣營對抗,漠視別國權益大搞唯我獨尊。如果任由這種危險勢頭發展下去,世界會更加動蕩不安。」
——習近平,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四次會晤
俄羅斯侵略烏克蘭戰爭進入第5個月,全球地緣政治振盪不斷、無遠弗屆。俄羅斯雖然遭到美國主導的國際政經體系排斥,淪為「化外之國」,卻獲得另一超級強權中國的力挺。隨著俄烏戰爭進入有如「血肉磨坊」的消耗戰,勝負難以逆料,和談前景蒙昧,各方不免要問:中國與俄羅斯「同一陣線」對抗美國及其盟邦,是否會成為國際社會的常態?
對於這個影響深遠的地緣政治關鍵議題,權威期刊《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邀集52位國際事務專家華山論劍,針對「中國與俄羅斯的同一陣線將成為國際體系的長期特質。(Chinese-Russian alignment will be a durable feature of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此一論點各抒己見。結果:6位專家「非常同意」,24位專家「同意」,4位專家「中立」,18位專家「不同意」;「同意派」以30票對18票壓倒「不同意派」。
當然,比勝負更重要的是觀察角度與論證過程:中俄之間到底是什麼樣性質的結合?哪些因素促成中俄抱團取暖?哪些因素可能導致中俄合久必分?先來看看「同意派」怎麼說。
同意派:中俄關係的意識形態與地緣戰略利益基礎非常牢固
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的白明(Jude Blanchette)與外交政策研究所(FPRI)的布蘭克(Stephen Blank)都是旗幟鮮明的「非常同意派」,認為習近平與普京(Vladimir Putin)的世界觀極為契合,中俄關係擁有非常牢固的意識形態與地緣戰略利益基礎,而且深深植根於兩國的黨派與政治架構之中,因此可長可久、不離不棄。
澳洲新南威爾斯大學(UNSW)的科羅列夫(Alexander Korolev)認為,隨著中美與俄美關係同時每況愈下,中俄同一陣線也水到渠成。從國際體系的角度來看,北京大有理由長期力挺莫斯科。中美之間正發生權力均勢轉移,衝突在所難免。華府透過貿易戰、《澳英美三方安全夥伴》(AUKUS)、第三次抵銷戰略(The Third Offset Strategy)、強力支持台灣等作法圍堵中國。北京則日益認定中美之間終將爆發衝突,必須拉攏其他強權來應對美國的圍堵。俄羅斯的外交政策方向、軍事與地緣政治條件、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身分,使它成為中國抗衡美國勢力的重要盟邦。從俄羅斯看中國,也有大同小異的外交政策算計,因此雙方可望長期保持同一陣線。
同意派:中俄志同道合,都將美國視為最重大挑戰
新美國安全中心(CNAS)的肯德爾-泰勒(Andrea Kendall-Taylor)指出,中俄志同道合,都將美國視為最重大的挑戰,烏克蘭戰爭只會深化雙方合作關係。俄羅斯別無選擇,必須完全倚賴中國,讓習近平當領頭羊。對照2014年俄羅斯上一回入侵烏克蘭的情況,一旦國際社會不再聚焦烏克蘭情勢,中國還會加碼支持俄羅斯。
布魯金斯研究院(Brookings Institution)的史坦特(Angela Stent)認為,中國可能對俄羅斯的戰爭罪行感到不安,也顧忌國際社會的大規模制裁,但是習近平需要普京繼續掌權,與他聯手改寫國際秩序,營造適合獨裁威權體制生存的環境。儘管中俄關係越來越不均衡,但彼此各取所需,俄羅斯也甘願扮演「小老弟」的角色。
同意派:親密關係有助於中俄的長期利益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高等國際研究學院(Johns Hopkins SAIS)的芮德成科(Sergey Radchenko)看法略有不同。中俄為戰略利益結盟,未來會持續在利益重疊的領域——例如中亞——密切合作,在缺乏共同利益的領域——例如烏克蘭、南海——保持距離。中俄歷史關係漫長而糾結,但兩國都認同一項歷史教訓:親密關係有助於彼此的長期利益,惡劣關係會讓第三方勢力趁虛而入。不過中俄不會結成軍事同盟,夥伴關係有其局限,戰略自主性不可或缺,不會期待對方會犧牲自身核心利益。
卡利斯特學院(Macalester College)的萊瑟姆(Andrew Latham)從2014年談起。在那之前,中俄關係並不特別親密;在那之後,中國認為自身與俄羅斯同病相憐,都遭到美國「霸凌」,因此關係突飛猛進。北京與俄羅斯密切合作以分散美國的注意力與資源,讓美國在歐亞兩個戰區的軍事規劃更為棘手;讓中國不受美國「亞洲再平衡(rebalance to Asia)」政策威脅,進而宰制西太平洋地區。烏克蘭戰爭帶來一些複雜的問題,但北京的算計基本上不會改變。
喬治城大學(Georgetown University)的卡普贊(Charles Kupchan)指出,中俄組成一個「反自由主義集團(illiberal bloc)」,影響力相得益彰。但是中俄的不對等關係有其潛在裂痕:莫斯科會擔心中國窺伺俄羅斯的遠東地區、北極圈與中亞。西方世界應該保持警覺,隨時掌握機會來離間中俄關係。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Daniel Treisman)提到中俄另一項歧異:中國在對抗美國之餘,仍然期望融入西方市場;俄羅斯則與西方全面衝突。一旦北京或莫斯科改朝換代,中俄關係可能生變。
中立派:中俄必須維持自身的戰略自主性
內華達大學(University of Nevada)的蒲曉宇屬於「中立派」。他認為中俄關係要看「時間表(timeline)」,未來幾年或許同一陣線,但長期而言變數不少。首先,中俄都必須維持自身的戰略自主性,冷戰初期的中蘇分裂至今仍有陰影;其次,缺乏深層社會與經濟連結的結盟難以為繼;最後,強權國家的國內政局與國際體系的架構都有可能改變,中俄關係難免發生變化。
不同意派:中俄只是「權宜夥伴」,俄羅斯遲早回歸歐洲
「不同意派」當然更著重中俄的本質歧異與關係裂痕,而且不乏現居中國、俄羅斯的學者。俄羅斯科學院(RAS)的阿爾巴托娃(Nadezhda Arbatova)認為,中俄號稱擁有「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但其實只是「權宜夥伴(situational partners)」,以對抗西方世界為基礎。俄羅斯在本質上屬於歐洲文化,遲早有一天會回歸歐洲,揚棄反西方主義(anti-Westernism)。相較之下,中國卻是道道地地的亞洲文化、亞洲國家,追求成為21世紀的超級強權。這意味中國與其遠近鄰居都難免要發生矛盾。
上海復旦大學的馮玉軍指出,中國與俄羅斯整體國力的落差日益擴大,俄羅斯其實對中國滿懷戒心。現行的國際秩序成就了中國的發展,俄羅斯卻處心積慮要將它顛覆。另一位中國學者、北京大學的王緝思也不看好,他強調「同一陣線」關係要可長可久,前提是雙方要能對彼此的歧異開誠布公。1950年代的中蘇關係也曾「牢不可破」、「天衣無縫」,但是當歧異出現,邦誼很快就變質為敵意。
不同意派:中俄各懷鬼胎,對彼此的倚賴沒有那麼高
史丹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的考特金(Stephen Kotkin)認為,國際體系沒多少事情「可長可久」。俄羅斯經濟命脈是大宗商品輸出,非常需要高端科技與投資,但中國無法滿足俄羅斯這兩方面的需求。俄羅斯今日面對中國的附庸國地位,對自身的人力資源、基礎設施與國家治理並無助益。另一方面,中國也沒有那麼需要一個「反西方幫手」,中國在聯合國安理會也有否決權,尋求其他的大宗商品供應國並非難事。
弔詭的是,西方既是中國與俄羅斯的敵人, 也對中俄兩國不可或缺,程度甚至更甚於兩國彼此倚賴,只是西方一直未能好好運用這項優勢。短期而言,西方的施壓會讓中俄越走越近,但是走得近對中俄有何實質好處?頂多就是雙方不必在數千公里的共同邊界部署重兵。如果俄羅斯陷入動亂,中國作為一個掠奪性的強權,必然會趁機攫取利益,例如阿穆爾河/黑龍江流域。當然,在這段期間,西方必須保持實力、團結與決心。
不同意派:中俄在太多的議題上有利益與戰略分歧
外交關係協會(CFR)的葛蘭姆(Thomas Graham)指出,美國雖然是中俄兩國的共同敵人,但其外交(對中或對俄)政策的變化,可能會動搖兩國的戰略結盟。 長期來看,中俄經濟成長與科技發展的落差會越來越大,導致兩國關係日趨緊繃。尤其是俄羅斯,它會尋求能夠確保其戰略自主性的夥伴,避免對中國過度倚賴。
衛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的戈達德(Stacie Goddard)認為,中俄雖然為了抗衡美國勢力而聯手,但兩國在太多的議題上有利益與戰略分歧:中俄都想改變國際體系的現況,但中國期望透過經濟影響力而非軍事力量達到目標,俄羅斯的侵略戰爭讓中國處境尷尬;兩國在中亞有利益分歧;俄羅斯軍火的大客戶越南與印度都跟中國頗有矛盾。一旦這些因素的重要性超越了「抗衡美國勢力」,中俄關係可能生變。
Will China and Russia remain aligned? Find out what the experts have to say: https://t.co/zZ1oSgkB5n
— Foreign Affairs (@ForeignAffairs) July 2, 2022
整體而言,專家認為中俄兩國在「抗衡美國(西方)勢力、改寫國際秩序」的大前提之下,可望長期保持「同一陣線」,尤其是外交與經貿領域(軍事合作則相對有限),強強聯手總是勝過單打獨鬥。
但是中俄存在深刻的利益與戰略分歧,4200公里的共同邊界見證了370年的歷史恩怨,檯面上的「友好沒有止境,合作沒有禁區」恐怕難以完全掩蓋檯面下的同床異夢、各懷鬼胎,這或許會讓美國及其盟邦有操作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