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食堂有一道板牆分出明暗兩處,他常常選擇坐在板牆後,那裡有一排沙發座位,讓人在暗處可以貪戀一些舒服,貼著椅背持久聽著周遭的談話鍛鍊自己的聽力。至於明處呢,都是必須正襟危坐的鐵桌椅,正對三個攤位,太沒有私隱。有幾次他未能搶得寶座,只好跟朋友坐明處聊天。聊得忘我時,卻見食堂大媽捧著一個托盤盛滿當日的菜色端過來,說,吃吧。這時,他才知道快打烊的食堂會送上人情味。
有那麼一次,點了菜,端上盤才發現是不吃的內臟:雞胗。他本是糊塗之人,入目只見「닭」(雞),卻沒看下一個字作「똥집」(胗)。那是多美麗的失誤,還需等到許多年以後,往事才會追蹤到里斯本的一個黃昏。那時,走逛了大半天,餓得不能不推門進入一家冷清的小店,他瞥見了一個 chicken 的字眼,卻不顧另外一個字,就點菜。等到侍應端上桌以後,座中無人能夠享用那一道葡國雞胗,大家只是睜眼看著盤中物。他該怎麼對不諳英語的店家說,雖然沒吃,但就在那長長的一瞥中,他已經再次享用過韓國學生食堂的美好回憶?
不能進食堂的週末,他常常步入一家老舊的韓食店。它彷彿自慚形穢,躲在慶熙大主街的一條山坡陋巷。掌勺者是個瘦高的大媽,似乎已經度過六十多個春秋,她不勞他人相助,隻身忙進忙出。起初,他的口味是大醬湯與辣豆腐湯二選一,及至秋冬才偶然發現這家店另有拿手好菜:辣炒章魚。
這家老店的泡菜偏辣,入口卻清脆,他常常為了聊表謝意,盡量吃完。只有一次小菜尚未上桌前,他先囑咐大媽:「오늘은 김치를 안 먹어요.(今天不吃泡菜。)」大媽站著不肯走,追問為什麼「不吃」。這時,他才發現沒有把話說清楚,就改口說:「목이 아파서 못 먹어요.(喉嚨痛,不能吃。)」大媽聽後似乎釋懷,終於肯移步。
妻女來時,帶著她們一起去吃飯,大媽免費送上一瓶益生菌,給當年只有兩歲多的女兒。她們回國以後,他隻身步入,大媽問了一句:孩子回去了?是的,他在聚散之後現身,彷彿準備告訴眼前的大媽:從此,我這個出外的「單身漢」,拜托您再多加關照了。
離開韓國前,手上有個不曾用過的四層碗盞,妻一直希望自己的丈夫從學校打包點東西當晚餐,但他已經占了太多便宜,受過無數添飯之恩,不好意思再那樣做了。提著碗盞走下樓,到了山下大媽老舊的店面,他奉上韓國人看起來有點新奇之物,告知下週即將離韓,大媽有點錯愕。
那一日他點辣炒魷魚,大媽附送一大碗大醬湯,說,你喜歡這個。是的,不分四季他都在吃這個,大媽早已記得他的口味。吃完待要付錢,大媽說不收錢,他只好說,這是生意,你得收下,我回國之前還要來吃呢。推讓一番之後,大媽才肯收下。他一走,便聽聞身後鐵捲門拉下,那已經是謝幕聲了。
*作者為馬來西亞華人,10年前在新婚妻子鼓勵下,隻身到韓國學語言,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大叔旅韓記》(印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