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愛吃杭幫菜中的名菜「東坡肉」,坊間傳聞還說這是紀念蘇軾杭州仕宦時的愛民情懷與疏浚西湖的政績。於是人們便一邊心安理得甚至嬉皮笑臉、口角流涎地大吃特吃「東坡肉」,還一邊輕薄為文說些東坡先生的閒話。我也喜歡吃肉,家人戲稱我是「食肉動物」。然而每每面對「東坡肉」的色香誘人,無論如何都是難以下箸,這會讓我想起《西遊記》中寫的「唐僧肉」,唯妖魔貪食。如此怪相折射出的豈不正是世風不古和扭曲以及假借紀念東坡之傖俗?紀念耶,淡忘耶,慈悲耶,屠殺耶?誤讀東坡可見一斑。
為這次活動寫了「羽扇綸巾」四個字。這是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中的名句。「……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梟雄曹孟德,率大軍飲馬長江,欲滅吳、蜀,於是少年英雄周瑜和孔明聯手,火燒連營,大敗魏軍於赤壁之下,奠定了三分天下之政治格局。這裡蘇軾寫的「羽扇綸巾」明明是指大都督周公瑾,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三國演義》中的周公瑾變成了諸葛亮。由於明朝羅貫中的小說家之言罔顧歷史,輕慢東坡,歷史錯誤一直延續至今。於是我們在幾百年的後世文藝作品中看到的便是手搖羽扇頭戴烏巾的諸葛孔明。這樣「周冠諸葛戴」的滑稽戲何時可以休矣?
此處還有一錯,那便是何為「綸巾」?綸巾不是烏絲做成的帽子,而是自西晉時便流行的一種「休閒服」,是一塊披在身上的絲巾。孫位的〈高逸圖〉讓我們見到了「綸巾」的樣子,同時也為服裝史研究提供了佐證。設想一下,於大軍壓境萬分火急之際,兩位少年英雄氣定神閒地虎帳談兵,手上也許還捧著一壺溫熱的香茶,談笑間滅敵於「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之大江,這是何等風雅!又是何等驚心動魄!故而東坡才拍舷而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林語堂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祕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我們還可以一一羅列下去,六十六歲的豐富人生著實令人眼花繚亂。如果讓我來給東坡下結論,那麼只需三個字:「扳道工!」他是一位改變中國歷史列車方向的人。從公元九六○年至一一二七年,北宋歷時一六七年,其中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位皇帝百年滄桑編織在東坡政治生命的經脈裡,玄、佛、道、儒的思想智慧流淌在東坡的血液裡,詩、酒、茶、花的芬芳流連在東坡拄杖的行旅裡,悲、欣、沉、浮的體味消逝在東坡能將毒藥化甘泉的釋然一笑裡。三次流放,三起三伏。當經歷了烏臺詩案,跨過了御史臺監獄死亡門檻的人來到黃州,蘇軾才變成了「東坡」。東坡在這裡寫出了淒風苦雨的「寒食詩」,也寫出了「二賦一詞」的雄風絕唱,經歷了冰火兩重天,才會有真正的生命「歡樂頌」。這一切雖是難分幸與不幸,於家國是開啟了「流放文學」的先河;於他個人,則是開啟了「流亡政治」,即踐行「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之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