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時讀葉嘉瑩《迦陵學詩筆記》,是她整理的顧隨先生的講記。那對我震動極大,啟發至深。
我的研究領域是流行歌詞,從一開始就跟舊體詩詞一起研究。我在古典詩詞裡找心法、活法,研究現代流行歌曲有哪些能夠傳承其精髓,又如何能有新發明。近現代每一位講詩詞的名家,我大概都參考過他們的著作,當然沒看全,但每位總也都看了一些。
葉嘉瑩老師慣於自謙,不是故作姿態,她是真覺得自己沒有某些人想要把她捧到的高度。她不敢有什麼胸懷宇宙的精神氣勢--而這是傳統中國士大夫、詩人以及現代鍵政家的基本配備,所以如果你也是這樣的男生,你可能不會在葉嘉瑩的著作中看到最對胃口的東西,而會更推崇她老師顧隨在抗戰中講〈七月〉,講曹操杜甫時所寄寓的骨氣、元氣。
而我最近覺得,我們現在的弊端就是格局太大了。一碰到什麼事都是全球政經格局起手,歷史脈絡、權力結構、利益糾葛,把這些爽完一遍,才去看作者和作品中人物是怎樣的糾結苦逼,然後看哪個評論者講得不夠全面,或屁股歪了,就嘲諷一下說格局太小、頭腦不清。這是非常煞風景的一種風氣。我以前在文學裡所受的薰陶不是這樣的。
這些大處不是不講,但不能只講,也不能太講。讀文章、詩詞,還是應該要有一種直接的「心心相印」,直接的神入與感觸。這些通常是纖細的女性比較具有天份,而葉嘉瑩的心性正是這樣的,她也正是「亦新亦舊的一代」,在現代大學體制裡受了舊學傳承,願意一輩子投身在古典世界裡。
中文系裡,古典文學這一快,在我們學術界的地位是相當特殊:它不必太跟時新的議題、潮流走。它不是不關心現實政治,但它一方面越來越影響不了現實政治,一方面現實政治也越來越影響不到它,屬於一種脫節又沒完全割裂的局面,因為畢竟學校還得教中文,大家還在講中文。文壇和學界總有它一塊地盤,古典文學裡面許多真東西也不會過時,想研究的人還得找他們的書來看。而且,別人寫中文,多是西化的中文,用詞組來思考的中文;我們寫中文,我們學過古文,修過文字學的,我們可以從漢字來思考,涵化古今,驅遣文言,斟酌損益,觸類旁通,詞彙可以很豐富,不時就能翻出一句古語,發明出一些新詞,給你意外驚喜。這是只學現代白話文的人做不到的,而你想學這套功夫,就得去找中文系的書。
過去幾十年,女性主義在學界是顯學,以女性主義視角來重讀古典文學,也有相當多的作品。而中文系最教我歡喜的一件事,就是中文系裡最古典,最舊學的那一批,如葉嘉瑩老師,不去弄這個潮,不去附會那個潮流所帶的那堆新詞新概念,潮流也弄不到她。--當然也不是完全不相往來,但我不會放棄自己的統緒,去附和你的議程。
這種主體性,很多人諷刺說是守舊、封閉,但我覺得這才是多樣性。你想接觸一些不搞女性主義黑話的女性觀點嗎?去找讀中文系的人寫的東西,葉嘉瑩就寫了很多。你想看到什麼沒被宏大敘事變成自己形狀的詩詞史話嗎?葉嘉瑩就寫了很多。她勤奮而長壽,給我們傳下了許多不弄潮也不太被潮流弄到的學問,你可以在她那裡,在相當程度上,暫時地淡去各種宏大敘事給你的思想鋼印,而在她與古人、師友的心心相印中,暫時地專氣致柔、復歸於嬰兒。這就是她生涯最大的意義與價值。
「讀書曾值亂離年,學寫新詞比興先」,這是某一版《迦陵學詩筆記》印在封面上的兩句,也是葉嘉瑩老師詩詞作品中,我印象最深,最欣賞的兩句。它樸實無華,上句陳述事實,而下句就在一個學習的方法、進路裡,交代了:我能做什麼、我想傳承什麼;要傳承的話,該從何做起。它後面兩句「歷盡艱辛愁句在,老來思詠中興篇」只能說是應酬,但前兩句就是真好。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