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更重要的是,從鍾孟宏電影中流露出的那些看似對社會現象或問題人物的關懷,無論是精神疾病患者、世代衝突下的親子,或是誤入歧途的青年,其實是很淺很虛的。坦白說這個其實很難分辨出來,我一開始也對角色在故事中的不幸遭遇感到不忍和同情。但仔細看之後才發現,對於角色所遭遇的不幸,鍾孟宏的表達其實帶給觀眾的是不安和不適。那並不是一種真正的同情,而是因為實在不忍卒睹。這讓我不禁懷疑,鍾孟宏呈現這些影像,並不是因為某個角色真的合理地需要面對那些殘忍,而是因為鍾孟宏想看,而且不僅他自己想看,還強迫觀眾一起看。
這裡舉個很容易被忽略,但其實很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在《陽光普照》的後半段,阿和出獄開始工作之後,碰到當初被菜頭砍掉手掌的黑輪,內疚的他問候了黑輪近況,我覺得到這裡都合理,也可以用來承接之後阿和對菜頭的態度。但此時阿和盯著黑輪的義肢看,黑輪問他:「幹嘛,你是想看我斷掉的手?」,接著就毫不猶豫地把義肢和紗布拆下來,讓阿和(也就是我們觀眾)看到斷肢,還說:「是不是很像沒有頭的雞脖子?」
坦白說,我完全找不出阿和一定要看這個斷肢的理由,即便非看不可,也大可以用鏡位避掉斷肢畫面。「你是想看我斷掉的手」裡的這個「你」,其實是鍾孟宏對觀眾的挑釁或挑逗;當然,接下來也由不得觀眾選擇,他逼著大家一起目睹了「沒有頭的雞脖子」。刻意製造這(其實並不一定需要的)一幕,以及讓黑輪講出這句乍聽好笑但其實恐怖的台詞,除了證明鍾孟宏喜歡傳遞殘忍遠多過悲憫,我不知道還可以怎麼理解。
簡單地說,鍾孟宏並不試圖傳遞同情或關懷弱者,也不太在乎這些議題的社會意義,他其實比較樂於展現殘忍,而且大部分不是劇情所需要的殘忍(或者不需要殘忍到那個地步),是他想要觀眾看到的殘忍。類似刻意的安排,在《陽光普照》和《瀑布》裡簡直可以說比比皆是。
討論到這裡,還有一點要補充。也許有人會質疑,就算鍾孟宏的作品有上述的這個或那個問題,但他畢竟獲得了不少大獎肯定,難道那些評審都看走眼了?我很難判斷其他人的看法,但我認為這裡至少有兩種掩蓋效果發生。一方面鍾孟宏強調的影像美學營造,有時候確實可以產生某種帶著詩意的人文情懷錯覺,進而掩蓋了這些情懷底下的空虛與不合理。另一方面,必須承認他總是能夠找到一些好演員,通過他們的表演也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劇本和導演手法上的問題。而這些掩蓋的效果,在《陽光普照》裡應該可以算是最有效率的,這部作品獲得最多的讚譽,也就可以獲得解釋。至於之後《瀑布》獲得的肯定,恐怕就真的是名氣效應居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