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退潮之後,中國學者逐漸獲准重新詮釋馬克思信念,即宗教「是群眾的鴉片菸」,而他們主張說,馬克思指的是他那時代,德國的宗教,而非宗教本身。在當時,中國還在追求滿足物質,而人們發現,那只能滿足他們某些渴求:但在存在方面的問題—意義、自我培育、生命本身,都是死胡同。三不五時,愛國主義會高漲一次,讓人的生命取得形式與方向,但它就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寫到自己國家的愛國主義那般,「像廉價劣酒」:「只喝幾杯,它就讓你醉了,叫你歇斯底里,但在你醉了,大鬧一場之後,除了翌日早晨劇烈頭痛以外,什麼都沒留下。」
我們定居到這區來的時候,中國已在全面復興茁壯之中。誠如一項研究所述,此時「精神空虛」正要被一個「向四面八方炸開的宗教宇宙」所填滿。人們不信任身邊的建制機構:共產黨偽善肆虐;媒體因賄賂及刪檢而嚴重變弱;大公司恩酬及用人唯親是眾所周知的事。人們把自己的信仰寄託在別的地方。即使在鄉間最貧窮地帶,寺廟也重新開張,提供混雜道教、佛教及民間信仰的東西。目前基督徒有六千到八千萬人,社群大如共產黨。我還碰到過信五旬節教派的法官,以及信巴哈伊(Baha’i,舊譯「大同教」)的大亨。
面對這麼多選擇,有些人兩面下注,有點像宗教雜交:每年春天,學校要考試之前,我會看到中國父母魚貫走進雍和宮大門,祈求孩子成績考好;接下來他們又走去對面的孔廟拜拜;有人下午最後落腳於天主教堂,以防萬一。
有些成長最快的團體把宗教、商業及改善自我揉合在一起。我參加過一個名叫「頂級人類」(Top Human)的組織集會,該組織召募有野心的男男女女,販賣「啟發式行銷」產品,可以助你「瞧入你的心理」。當地報紙詢問這算是一種「靈性行銷」方案,抑或有可能是一種「宗教」。最後政府查禁了它,創辦人被抓去坐牢,據說罪名是逃稅。
這些年來,我一直追蹤那些經歷多年貧窮之後追求財富者的故事;我曾行旅全中國,訪問各式各樣說實話的人。只是我待在中國愈久,愈想了解那些較難一眼看出的變化—也就是對意義的追求。中國歷史近這一百年,再沒有比爭戰信仰引起更大動盪的了。我想知道,中國男女在試圖決定人生什麼最重要時,他們的生活會是怎樣,而我並不必外求遠尋。我住的這區書市裡,像《靈魂導覽》、《我們幹嘛活著》之類的書就有很多。以我前門為圓心繞個圈走到任何一點,都可以找到不同答案。
所有鄰居裡,跟我們最近的莫過孔廟;它跟我家廚房共用一面牆。這廟是北京最寧靜地方之一,一三〇二年興建,是與世隔絕的建築群,古木林立,還有一個很高的木塔,良心般俯臨我們房子。很多個早晨,我會端一杯咖啡到戶外,傾聽隔壁剛起床的聲音:掃帚拂過石板,扭開水龍頭,還有趕走上頭喜鵲的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