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大樓斜對面的長安東路一段二十七號是亞里士西餐廳,我年輕時極喜歡去。跟羅馬同一邊的中山基督長老教會,位於林森北路、長安東路口,是第二次中日戰爭這一年興建的。建築物外觀屬於哥德式教堂,莊嚴典雅,外牆以洗石子裝飾,搭配彩色玻璃的尖拱窗,三樓的尖塔鐘樓從遠處就可瞧見,也成為長安東路一帶的地標,郭先生常在這裡做禮拜。
長老教會旁有一家香港人開的牛肉麵店,隔鄰有一棟日式建築,曾是蔣經國的住所,充滿神祕氛圍,如今已是一棟平凡的高樓。
我最常找菊仔的時間,大約在一九七一至七六年,地點多在羅馬大樓或她跟同學合租的溝子口公寓。我們還一度在和平東路三段底小巷弄的公寓分房同居呢!「同居人」包括菊仔當車掌的小妹,以及來自屏東滿州的一對姐弟。
菊仔的肺活量很大,唱歌好聽,在那個禁抑台語歌曲的年代,台語歌常被知識分子視為低俗,菊仔卻非常喜歡唱。我至今仍記得她唱《農村曲》時,整個人融入的神情,「透早就出門,天色漸漸光,為著顧三頓,行到田中央。」正是她所歷經的農村寫照啊!
菊仔熱愛文藝,喜歡閱讀,有著濃濃的浪漫主義傾向,是標準的文青,偶爾也提起感情生活,其中一個後來我也見過的「男友」,但在追隨郭先生之後,青春就在讀書、工作,宣揚政治理念中渡過,再也無暇顧及兒女私情,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有家國大事、台灣前途。那段時間跟菊仔過從甚「密」,常神秘兮兮的塞給我幾本書,叮嚀我好好閱讀,不要弄丟了,這些「秘笈」是跟別人借來的。那時我閱讀的香港刊物《七十年代》、《南北極》以及吳濁流《無花果》這類禁書,都是她借給我的。
在政治肅殺的年代,二十歲不到的菊仔已承擔了整合反對運動人士的重責大任。她的一舉一動受到情治單位的注意,回家時也常有人跟蹤,雖然有些驚嚇,但也受寵若驚,因為「重量」被確認。她曾告訴我,被監視久了,習慣把特務當作伴隨她回家的人,有一天發覺沒人跟蹤,獨自走溝子口的暗路反而有點害怕。
認識菊仔時,我正進入遲來的青春期,容易見色忘友,喜歡與女生「哥們」泡在一起。所以我跟菊仔在一起憂國憂民憂台灣前途時,「興趣」經常分散。她同住的女學生、羅馬大樓的女同事,都很有可看性。跟漂亮女生見面,比談一些政治正經事更有感覺。菊仔多次約我跟她口中的「老先生」見面談談,我都沒有好好表現。我想,她一定覺得我很墮落:豎子不足與為謀吧!
菊仔因美麗島事件坐了六年多黑牢,假釋出獄後,彷彿多了品牌保證,在腳步加速的民主運動中,揮灑的空間更大。如果把現在檯面上人物,加上已經退隱的政治人物通通算在一起,菊仔可算是政治、社會運動中,最「資深」,而且橫跨不同世代的運動員。後來的黨外或民進黨大型造勢活動中,菊仔常以「大腹」的聲音,振奮了群眾,極少人能像她一樣,壓得住數萬、甚至數十萬的群眾。
現在的菊仔政治聲望很高,高到有一天登上總統寶座,也沒有人會太驚訝。菊仔很惜情,曾經在電話中叫我有空就找她。我知道以她的個性,一定會抽空請我喝杯咖啡或請我一頓飯,並送來一堆介紹高雄建設的書。
我不願打擾菊仔,卻不自覺地常想到她,大概就是所謂相見不如懷念吧!至今每聽到選舉造勢場合以高亢的腔調發出「您講對不對啊!」、「好不好啊!」、「凍蒜、凍蒜」,都以為在台上嘶喊的主持人就是菊仔。從她身上,我看到昔日逝去的青春,與曾經走過的爪痕。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