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他年輕時很富有,後來一場運動過後就什麼都沒有了。那些布店紛紛充公,他的父親自殺了。祖父開始酗酒,那時他三十歲,有了第一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大伯十幾歲就跑去了東北。我的祖父很快又有了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第七個孩子,那時候大家都這樣。但現在沒有人管他。他沒有間斷過飲酒,沒有人願意跟他住在一起。
七十歲時,我的祖父被送進了養老院,他咒罵著所有人,因為所有人都欠他的,他說自己當年根本沒想生這些爛豬仔,但是他要操女人,所以他們出生了,他從來不關心他們的死活,他也從來沒想過讓任何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這個一瞬間所有東西都會消失不見的世界。
他與另一個老人住同一間屋。他恨死這個地方了,但又不知道該去哪兒,即便跟自己的兒女住在一起,他也時常會發狂,然後說起自己那套理論,那套從來不想帶任何人來到世上的理論。我的姑姑們,她們都嫁去了很好的人家,有建築師,有校長,有毛巾廠老闆。我的大伯娶了一個畫家,我的二伯靠倒賣房子發了財,坐擁著市中心的七八套房產。唯獨我的父親繼承了祖父的一切。我的父親跟祖父一樣孤僻,不與任何人親近,當他們父子湊在一起時也互相仇恨,他們從來不在一起喝酒,也很少見面,並同其他所有親人老死不相往來。
我年初有一次去養老院探望他。那所養老院有三層,一層有南北兩排屋子,每排十幾間,我的祖父住在朝北最角落裡的一間,所有大吼大叫的人都住在最裡面。跟他同屋的是一個勞模,床頭掛著勞模才有的徽章。我的祖父看著那個徽章,對我說,多噁心,看著就想吐。
但您已經七十歲了,還有那麼多看著不順眼的嗎?
小夥子,歲數能解決什麼呢?
對,我的祖父叫我小夥子,這已經是很好聽的了,他叫他的子女豬仔子,奶奶在世時,他叫她老不死的。
我帶來了香蕉、蘋果。我對祖父說。
你為什麼不帶瓶茅台給我呢?你不是在外地上學嗎?
我怎麼能帶著茅台來看您呢?
那你來幹麼呢小夥子?
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每年都應該來看祖父一次,也許我不想變成他的樣子,也許我的父親也是這麼想的,不想變成他的樣子。最近,每天中午我都會接到父親因撥錯號碼而打來的電話,他一句話也不說,但已經持續了一周,撥錯號。
我下次會帶酒來。
不要騙我了,每個人都在騙我。
我一定會帶來的,我跟他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呢小夥子,他們跟你說的也都一樣。
我保證下次會帶來。
為什麼不現在去買呢?我又出不去這個臭烘烘的院子,你知道人老了有多臭嗎?
我離開了養老院,我不能帶酒給他,他喝了會發瘋,那樣我可能永遠都不能再來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