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從未來過他的家。她一定經過,也遠遠從河上看見過,這棟當年還是藍色的中西合璧的宅第。他也並不喜歡自己這個家,他懷念巴黎,少年時在那裡讀書的日子。然而他還是在這裡娶妻生子。時局動蕩的年代裡,他時而遠居海外時而回到這裡暫住,最後卻是死在這裡,像一份宿命。
他是一九七二年去世的,正好七十歲。那時他的妻子兒女都已定居海外,他死後再沒有家人要這棟房子,於是被當地政府收下,用來作警察局的辦公處。一九九一年法國導演Jean-Jacques Annaud來西貢拍攝電影「情人」,還無法進入這棟房子,只好借用河對岸另外一棟宅第,拍攝情人回家見父親的那場戲。
大堂兩側的牆壁上掛著好些幅黑白舊照片。右側是她,左側是他。
小女孩後來成為法國名作家瑪格麗特‧莒哈絲。牆上是她年輕時和年老時的照片:小時在越南的全家合影,少女瑪格麗特,以及成名後大家熟悉的莒哈絲那張滄桑的面孔。更少不了的是電影「情人」的劇照,男女主角梁家輝和珍‧瑪琪;文字的,圖像的,全都試著建構出一個曾經存在的人——那個在越南說法語的中國情人。
另一面牆上,遙遙相對,照片裡全是東方人,沒有電影劇照,全是真實人生。相片裡的男人是這棟房子的少主,他的單人照,生活照,與新婚妻子的合照,與妻子和五個孩子的全家福合影,在國外,在海邊⋯⋯
他實在說不上是個英俊的男人,尤其在對面牆上梁家輝的劇照相形之下。但他有一份富家公子的閒適氣派。可是在小女孩的眼中和書寫中,這個男人總是緊張的,柔弱的,羞怯的,甚至憂傷的。或許他那時還太年輕。他們後來都長大了,變老了,卻為對方凝固了這一段湄公河上的時光和記憶。
這棟舊居是他的兒子在二○○六年返鄉時收回來的。然後就修整成了一處「文化遺跡」,作為景點開放給遊客參觀。牆上家人的照片都是這個兒子捐贈的。
來這裡參觀的幾乎清一色都是法國人。說法文的講解員對著幾位法國遊客, 指著牆上莒哈絲的照片比劃著,滔滔不絕 。我這唯一的東方人在這裡竟顯得有些稀罕,一位只會說越南話的年輕姑娘負責為我講解。她親切地端上茶和糖漬薑片,我們坐在掛著情人照片的這面牆下,啜著清茶,輕輕小口咬著又甜又辣的糖薑。南國十二月天的日午竟還有些燠熱,從河上吹進廳堂來的微風令人感到清爽舒適。姑娘像閒話家常般對我述說這棟房子的故事,回答我好奇的詢問,我的導遊盡責地為我倆翻譯。
我的華語導遊從未聽說過這麼一處地方。來這裡是我臨時要求增加的節目。他沒有聽說過《情人》 這本書,也沒有看過這部電影——在越南是禁演的,因為裡面的性愛鏡頭。姑娘卻說她看過影碟,還從架子上取下一本法文的電影專輯給我們翻閱。封面上除了片名L’AMANT,還有兩個紅色的漢字: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