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滔滔不絕,說起大一英文課讀到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孤獨割麥女〉,非常喜愛;一個山地少女獨自在遼闊的麥田工作,彎腰揮動鐮刀,一邊幹活一邊唱幽怨的歌。這場景很熟悉,他也常一個人割田埂雜草,胡亂唱歌,不怕人笑。那些歌好像不是自己唱的,大概是土地公手下看他一個人工作太孤單,透過他的喉嚨唱歌陪他。差別只在,沒有詩人正好經過、聽到歌聲而生出詩句。「Stop here, or gently pass!」他說他喜歡這兩句,「停下來聽吧,要不,就輕輕地走過!」有一種萍水相逢卻願意「聆聽」的善意,若無法停留,也不驚動一草一木,不干擾歌者沉醉在歌聲中的情感狀態。一個人勞動是很孤單的,歌聲像創造出來的另一個人的聲音,唱的人會有一種被人陪伴的感覺。不驚動,也是一種呵護的表現。他寫的這首詩,正是受到華茲華斯的啟發。
她沒讀過華茲華斯,但覺得他賞析得很細膩,遂頻頻點頭。她看到詩中有一句:「只有河願意收集眼淚,化為蜆粒。」她指著問:「這是什麼?」
「『拉啊』,蜆就是『拉啊』,妳沒在河裡摸過嗎?」
她搖搖頭,這回換他張大眼睛看她。
「台北哪有河?」她辯稱。台北當然有河,只是她的成長足跡都是穿皮鞋的:榮星花園、波麗路西餐廳、國軍文藝中心、寶宮戲院、國際學舍、重慶南路……,而他大多需要赤腳。
「你割草的時候唱什麼歌?」
他停頓了一下。
「打倒俄寇反共產反共產,消滅朱毛殺漢奸殺漢奸……」
他大聲唱出,兩人同時暢笑,終於找到黨國教育、光復大陸國土、解救苦難同胞的共同記憶。他接著說,唱愛國歌曲是被逼的,不會唱會被罰甚至打耳光,他比較喜歡唱布袋戲裡的歌,譬如:「威鎮在花果山的美猴王,鬧地府鬧天庭水晶宮,好膽量身體勇,個性又堅強。……」
「水噴噴、水噴噴」,他在唱他的童年。一副好嗓子,能讓芳草長密、蓓蕾舒放的好聲音。眼前彷彿是鄉間稻田,野風吹動稻浪,草叢裡蟲聲唧唧,炊煙漸起。
她一句也聽不懂,台語離她比英文還遠,唯一能聽幾句的是〈望春風〉,新生訓練時合唱團教唱校歌,也教了被稱為地下校歌的〈望春風〉,她勉力對照才弄懂詞意,覺得才剛唱完「精神勃勃蓬蓬」、「目標高崇」,立刻轉為孤夜閨怨,實在太突兀了。不過,卻也因切中新鮮人對大學生涯的幻想,心思怦然而動,遂引起大家一陣喧鬧。現在,她只知道他在唱孫悟空,卻進不去那隻猴子的世界,遂沉默,將那紙摺來摺去。他察覺到自己太陶醉了,把一個女生晾在一旁實在太失禮,趕緊收口,問她平時唱歌否?
「我姊比較愛唱,西洋歌,木匠兄妹的〈Yesterday Once More〉。」她說。話才說出,記起已很久沒唱歌了,那熟悉的旋律在腦海響起,瞬間將她拉入那些無憂的日子,連氣味芳香都湧上,她原本還要說Lobo——灰狼羅伯,跟著姊姊學唱,最喜歡那兩首:〈I‘d Love You To Want Me〉及〈How Can I Tell Her〉,話到嘴邊立刻煞住,交淺豈可言深,何況這歌名太具暗示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