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看完這個書都會說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被誘姦或是被強暴」的故事,然而,當然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個書不是很正當的,但硬要我去改變這句話的話,我會把它改成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它裡面是有一個愛字的,可以說,思琪她注定會終將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正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她有慾望,有愛,甚至到最後她心中還有性,所以這絕對不是一本憤怒的書,一本控訴的書。但我今天沒有要談所謂的誘姦跟強暴,因為任何人看了這個書,然後看不到誘姦和強暴的話,他一定是在裝聾作啞。
所以我今天要談的是比較大的命題。當你在看新聞的時候,如果你看到那些所謂受害者和所謂的加害者,那些很細的對白,那些小旅館還有小公寓的壁紙花紋,那些腥羶的細節,你鐵定是看不下去的,可是今天在這個小說裡你卻看得下去,為什麼?因為你在其中得到了一種審美的快感,有一種痛快,它是既痛且快的,我誤用儒家的一句話,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你明知不該看,可是你還是繼續看了下去,這個審美的快感就是我今天想要談的。
契科夫有個小說叫作《套中人》,這個人他雨衣外面有個套子,包包外有個套子,什麼都有個套子,套子外還有個套子。我這個小說也是一個套中套的故事。
我先談裡面的那個套子。裡面的套子存在小說的角色李國華身上。李國華身為小說的角色,在現實生活中有個原型,這原型是我所認識的一個老師,也許有的人看得出來,這個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他也有個原型,也許有人想得到,這個原型就是胡蘭成。所以,李國華是胡蘭成縮水了又縮水了的贗品,李國華的原型的原型就是胡蘭成。我要問的是,所有這些學中文的人,包括我,包括胡蘭成,包括李國華,我們都知道人言為信,我今天甚至沒有要談到所謂大丈夫,所謂仁,所謂義,所謂文以載道,文以明道,所謂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浩然正氣。沒有,我要講的是比較小情小愛的,我要講的是中國的詩的傳統,抒情詩的傳統,講的是詩經從情詩被後代學者超譯、誤讀成政治詩之前的那個傳統。我們都知道,「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緣情而綺靡」,還有孔子說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些學中文的人,胡蘭成跟李國華,為什麼他們,我們都知道,一個人說出詩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詩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話的時候,他應該是言有所衷的,他是有「志」的,他是有「情」的,他應該是「思無邪」的,所以這整個故事最讓我痛苦的是,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為什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我想要問的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