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我不必再表演「好脾氣的媳婦」,可以老老實實的在她面前做自己,結果我們的相處竟然變得非常舒服,也從婆媳關係成為了真正的朋友,最後,成為了真正的家人。
就算三代同堂,還是有屬於自己的空間
我的親戚好友對於歐洲人的家庭架構大多感到好奇,我也常常被問:「他們是不是一成年就會搬出去?是不是都不跟長輩同住?」老實說,這些問題實在不太容易回答,但我可以說說我身邊的一些故事,從中看出家庭相處的狀況。
在奧地利,孩子成年或是學業完成後(如高中、職校、工專畢業),的確會從家裡搬出去住,就算仍然住在同一個城市裡,對奧地利父母來說,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然而,也有奧地利人成年後持續和長輩住在一起,尤其是在地廣人稀的鄉下,三代甚至四代同堂都是極為常見的。另外也有孩子在成年後搬出去,成家立業後又再搬回來跟父母住的,各種狀況都不算少見。
許多奧地利人最大的夢想就是自己蓋房子,不少來自鄉間的奧地利人若成年後沒有搬離家鄉(或是學成後返鄉的),就算建立了自己的家庭,還是會選擇跟爸媽住在一起,然後慢慢把房子加蓋擴建。家中兄弟姊妹眾多的,至少也會有其中一個孩子留在家鄉與爸媽同住,不然就是在附近再蓋一棟房子。
奧地利人是很講究隱私的民族,如果選擇跟爸媽同住,不僅會有各自的空間、各自的廚房衛浴,甚至還會加蓋不同的入口跟大門。為什麼呢?
因為就算再親密的家人,還是需要保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步調,天天住在一起難免會起摩擦,有各自的出入口就能保持適當距離。我覺得這種作法其實滿有智慧的,大家親密的住在一起,卻又能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
在鄉下,選擇與家人住在一起或住在附近,多半出於一個非常實際的理由,因為鄉下不像城裡方便,尤其是農莊或是牧場,都是全年無休的,也常常必須要全家一起工作,家人住得近可以建立起緊密的家族人脈網路,不僅方便一同工作,也能彼此照應。
奧地利的農牧業非常發達,尤其酒莊文化更是獨具一格。在亞洲,奧地利葡萄酒的名氣或許沒有法國酒或義大利酒那麼大,但其實歷史非常悠久,且絕大多數都是代代相傳的家族事業,低調卻務實。
好友馬特就是這樣一個低調又務實的酒農,他住在奧地利與斯洛維尼亞的交界,綿綿的山脈,每當起霧,簡直就像武俠小說中的仙境,而他就要騰雲駕霧而去一般。馬特的祖先從十八世紀開始種植葡萄釀酒,他是第七代,家裡一山又一山的葡萄園,七代以來都沒有間斷過,所以馬特二十幾歲就接下了酒莊的生意,胼手胝足的要把家裡的傳統繼承下去。
奧地利的酒莊都是以家族姓氏為名,一位女性朋友來自一個酒莊家族,身為獨生女,她就很清楚自己的結婚對象一定要愛酒、耐操、肯下田、陪她接管家裡的酒莊、跟她的父母同住,也願意讓孩子跟她姓。許多奧地利酒莊都設有奧地利式的酒莊客棧,清一色都是全家出動:奶奶在廚房捏麵團、爺爺跟爸爸在葡萄園中照顧葡萄藤、媽媽在吧檯算帳,兒子和女兒負責經營網站還有招呼客人,連家裡的狗都在客人桌間穿梭撒嬌。在這樣的家庭,好幾代成員住在一起,一同工作,是很常見的。
歐洲人也有婆媳問題
在歐洲,不論婚後是否選擇跟父母同住,姻親之間產生摩擦、婆媳相處不來,其實並不罕見。
我在求學時期的第一個鋼琴教授跟許多音樂家一樣,風流倜儻,結了不少次婚,最後一任老婆叫吉塔,是他在音樂院教過的學生。吉塔大學還沒畢業就嫁給了相差二十多歲的教授,婚後決定過著洗手做羹湯的日子。當時她的公公已經過世了,所以便很順理成章的把婆婆接來同住。
我認識吉塔的時候,她跟教授結婚快二十年了,有次她對我述說起他們的新婚生活,在我聽來,簡直就是八點檔鄉土劇的翻版:教授在家的時間極少,不是在音樂院教琴,就是到處巡迴演出。兩個女人從一開始就處不好,煮好的飯菜被強勢的婆婆倒掉,洗好後掛著晒的衣服被丟到地上,小媳婦不敢跟先生說,只能躲起來哭。但當鋼琴家巡演結束風塵僕僕回來時,母親卻哭訴著:「你太太存心把我餓死。」另一頭是不斷流著淚水,什麼都不肯說的老婆。鋼琴家被夾在兩個女人之間無所適從,後來小倆口決定搬離婆婆到城裡住。「一直到我婆婆過世,我跟她都沒有真正的和解。」吉塔落寞的說。
我大學時期的死黨荷西來自西班牙,他的父母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四十多年前,一位英俊瀟灑的西班牙工程師馬克被外派到南非工作,在那裡認識了一位美麗的護士小姐安妮,他們相戀了,也決定結婚。
安妮是上流白人家庭的掌上明珠,對她的家庭來說,跟著這個西班牙工程師根本就是「下嫁」。然而安妮不顧家人的阻止,在半句西班牙語(還有當地的加泰隆尼亞語)都不會說的情況下,就毅然決然跟著先生來到西班牙,完完全全就是為愛走天涯啊!
馬克的家鄉是一個非常偏僻的村子,人口不到兩千,一直到現在人口還是維持這樣的總數,挨家挨戶人人都認識,可以說是向心力很強的小地方。
馬克與安妮生了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就是荷西。他從小就有音樂天賦,當他遠赴奧地利留學時,也算是村里的驕傲呢!我與荷西去西班牙演出時,跟荷西的媽媽安妮一見如故,可能因為我們都有「外來人」的背景吧!她年輕時到了這個西班牙小村落時,「我沒想到這裡既保守又落後,當時還以為自己來到了第三世界。」她苦笑著回憶。
她到了西班牙才知道,先生是村上望族的長子長孫,在家族中被當做寶一樣看待,對安妮的婆婆來說,寶貝兒子好大的膽子,竟然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從非洲帶了一個「外配」回來,讓她非常不滿。當安妮展開與婆婆的共同生活後,「我才知道什麼叫做地獄。」安妮幽幽的說。
這位南非來的大家閨秀開始了苦媳婦的生活,而且因為語言不通,又是村裡唯一的外國人,村民也對她另眼相待,態度也很疏遠。
先生因為工作的關係,一出門就是幾個月。在這期間,婆婆總是監視著她的生活起居,以致她晚上不敢起來上廁所,因為婆婆會罵她「大小姐浪費水」。所有的櫃子抽屜都得整理得一絲不苟,因為婆婆不時會突擊檢查,沒有達到標準就免不了一頓罵。垃圾丟到垃圾桶時要特別注意,因為婆婆會跟在她後面檢查垃圾桶。「幸好我的肚皮還算爭氣,在這樣傳統的家庭生了兩個兒子,這大概是她唯一滿意的事。雖然她不喜歡我,但真的很疼孫子。」語言不通,沒有朋友也沒有娘家可以回去。安妮現在談起這些往事,眼眶還是濕濕的。「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再怎麼樣我也不能逃回娘家。」她幽幽道來。
我去了西班牙幾次,都會到他們家拜訪,荷西的奶奶總是整天嚴肅的坐在家門口,一雙眼睛銳利的觀察著家裡進出的人員。她曾把我誤會成荷西的女友,基於愛屋及烏的心理,對我總是非常和藹可親,但是跟自己的媳婦安妮說話時,態度就是非常明顯的高傲。
我在他們的家庭聚餐上,看著安妮用加泰隆尼亞話和奶奶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著,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到,兩個人保持一種很矛盾、愛恨交織的情感,顯然這數十年的大戰已把這兩個女人的心力都給耗盡了。一會兒,安妮轉過頭來看著我,突然轉換一口純正的南非腔英文(顯然不想被自己的婆婆聽懂),非常認真的對我說:「妳不覺得她都不會老嗎?就算她活上一千年,就算我比她早死,我也不會覺得訝異。」
不僅僅是西班牙媽媽,很多奧地利媽媽也是掌控欲很強的。我的奧地利鋼琴學生艾咪離過婚,她前夫的家庭背景很有來頭,是舒伯特(對對對,就是音樂課本裡面提到的「歌曲之王」,古典樂史上重量級的作曲家之一)家族的後代子孫。她的前婆婆(離婚後要怎麼稱呼啊?)就是個掌控欲很強烈的奧地利媽媽,常嫌艾咪不會帶孩子,沒把孩子教好。兩個女人水火不容,而艾咪的前夫也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有理,以致夫妻間的感情因此起了很多摩擦,最後形同陌路,無法挽回。
她毅然決然帶著三個兒子離開(在奧地利,夫妻離婚,孩子通常是歸母親),一個人把他們拉拔長大。有一次,我為她挑了一首舒伯特的華爾滋舞曲,她怎麼都彈不好,很幽默的自嘲:「我和這個家族果然不合!」
我與婆婆的摸索之路
我跟我的婆婆也曾走過一段彼此摸索的路。她是個極強勢的女性,也會想要控制我跟先生的日常生活,比如我穿什麼顏色、材質的絲襪她會干涉,如果我的穿著打扮、配件和鞋子她不滿意,還會要我當場脫下換掉。我在家裡的擺設,她覺得不滿意時也會直接撤掉,換上她覺得適合的。
剛開始我都用「這是我深愛的男人的媽媽,她是為我們好,我要好好尊敬她,不可以忤逆她。」這句話來安慰自己,不管她說什麼,不管她再怎麼干涉我,我都說「好」,完全任她擺布,就算心裡非常不服氣,我還是會保持微笑。
後來發現,我這樣實在是虛偽得不得了,我的尊敬只是裝出來的,完全不是發自真心,不過是在表演「沒意見好媳婦」的形象。我忍下來的悶氣當然必須有發洩的管道,通常就是發洩在我先生身上。
我真的要這樣一輩子表演乖媳婦嗎?我不想!於是我開始思考,我無法改變婆婆,但是我可以改變自己,我可以選擇不要假惺惺啊!
我開始明確的說「不!」也不再什麼都好、好、好。婆婆剛開始非常不適應,總是擺出受傷的表情。讓我有很重的罪惡感,但我仍舊把持住原則,告訴自己我不能退縮。後來,婆婆漸漸了解我的底線在哪裡,她就不會碰觸,因為一碰就是自討沒趣。
漸漸的,我不必再表演「好脾氣的媳婦」,可以老老實實的在她面前做自己,結果我們的相處竟然變得非常舒服,也從婆媳關係成為了真正的朋友,最後,成為了真正的家人。
現在我們婆媳倆常會單獨出門喝咖啡逛街,然後互相抱怨自己的丈夫。婆婆也很逗趣,每次我跟她埋怨她兒子的時候,她就會馬上把責任撇得一乾二淨:「他的個性都是遺傳到他爸啦!」這也算是我家另類的婆媳相處吧!
作者介紹│楊佳恬Chia-Tyan Yang
一九七九年出生於屏東,從小就喜歡塗塗寫寫,小學畢業後赴奧地利就讀鋼琴演奏,以看漫畫和小說的方式自修中文。畢業後任教於奧地利中學,致力於文化交流,成為高中母校傑出校友,並在奧地利結婚,落地生根。
不時上奧地利國家廣播電臺以及電視談話節目,討論移民、文化、女性議題,在二○一四年以「新奧地利之女」身分於奧地利國慶日登上Kurier日報頭版,也曾被奧地利第二大報Kleine Zeitung列為本日風雲人物。
並成為首位臺裔奧地利政府文化融合親善大使,更於二○一六年被歐盟執委會任命為「歐盟文化融合親善大使」,是該計畫中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臺灣人。
現為室內樂鋼琴家、奧地利文藝界撰稿人、多媒體製作人、奧地利多媒體公司The Schubidu Quartet《舒比嘟四重奏》聯合創辦人、奧地利街頭文化雜誌Magaphon專欄作家。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圓神出版《小國也可以偉大:我在奧地利生活學習的第一手觀察》(原標題:西方人都不跟父母同住?也都沒有婆媳問題? )
責任編輯/林安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