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學年開始,普通型高級中學都要必修「生命教育」課1學分,技術型、綜合型及單科型高中卻是「選修」1學分。首先要質疑:為何同年齡的學生—他們對於生命的自覺與發展想來都有著類似的疑惑(而技術型、綜合型高中的學生無疑更是這方面的弱勢),在課程規劃上明顯有差別待遇?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避重就輕?本文且不追究此一嚴重的「類別歧視」,所在意的是「生命教育」課的設計與內涵。
教育部於103年11月公布的《12年國民基本教育課程綱要總綱》中,在「核心素養3大面向、9大項目」的A1項目「身心素質與自我精進」提到:「具備身心健全發展的素質,擁有合宜的人性觀與自我觀,同時透過選擇、分析與運用新知,有效規劃生涯發展,探尋生命意義,並不斷自我精進,追求至善。」已為「生命教育」課預先打下暗樁。
生命教育是否合乎學生需求?
107年10月公布的〈普通型高級中等學校生命教育必修課程的學習重點〉中說明:「生命教育」旨在透過價值選擇,建立自我生命的終極信念,培養哲學思辨的能力,實踐生命價值。學習重點包括5個類別:「哲學思考」、「人學探索」、「終極關懷」、「價值思辨」與「靈性修養」。
說得虛無飄渺!其實,每個學生的處境與經驗大相逕庭,有關生命教育種種,本來就應屬輔導室或班級導師的個別輔導要務,由學校開統一的必修課適當嗎?又,在高中階段教給學生這些「高級的」觀念,合乎學生的需要嗎?與學生的心智發展及他實際所面臨的種種迫切問題(例如課業、為升學而填寫「學習歷程檔案」、吸收並應付各種資訊)相關嗎?於是也要問,如此的教育會有效嗎?
《論語.雍也》裡孔子說:「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且借用這句話來一說:現在我們的大學常把大學生當中學生看待(例如邀請家長來開會,又如要任課教師定期填寫「學業關懷」送給家長等等),現在卻又越級對中學生講大學生都難懂得大道理,對嗎?《禮記.學記》裡說教育原理必須知所先後,按部就班:「不陵節而施之謂孫。」、「雜施而不孫,則壞亂而不脩。」「陵節而施」就是「超越進度而教」的意思,「孫」是「循序漸進」的意思。
觀念偏差疑慮
進一步,則我們了解到教育部所推行的「生命教育」竟有「定於一尊」的傾向,不免要質疑其中方向及內容有無偏差?
首先要問,「合宜的人性觀」是什麼?「人性」包括哪些,本是「大哉問」!「性善」或是「性惡」的問題,古代儒家曾爭論不休,到現代才清楚也許根本問錯了問題,當然沒有答案!又,人性與獸性到底有哪些區別?到現在也還是心理學家與腦科學家的熱門課題。「人性」都不清楚,還奢談「觀」?各門派思想家必各有說法,見仁見智。既然見仁見智,怎麼會有「合宜的人性觀」呢?又怎麼可能教給高中生呢?
其次說「合宜的自我觀」。本來,教導學生認識自己、肯定自己,從而發展自己,是重要的教育課題。但「自我觀」又是個屬於哲學家的「大哉問」!西方哲學界對「自我」(self)的本質,從古希臘到笛卡兒、休姆、盧梭、康德到現代的佛洛依德、弗洛姆等,也是各有說法,莫衷一是。因而,「合宜的自我觀」並無定論!既然無定論,一般膚淺的解讀就會是「以自己的言行舉止來定義自我,而不是以他人的看法來定義自己。能夠這樣做的能力與態度,就是自我觀。」(見網路言論)簡言之,「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
引伸而言,強調「自我觀」會演化為「自己為我,人人也為我。」、「自我追求,自我發展,不管他人。」我們在許多現在的青年身上已經看到這一傾向,其不良的後果正在暗地裡急速蔓延!
傳統儒家的中心理念是「仁」,這個字裡包括了「二個人」;換言之,人不能抽離他人而存在,不能只談「自我」。《論語.雍也》裡孔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儒家教育裡從來重視的是「二人觀」,或可說是「人我觀」—修身是為先建立自己,然後幫助他人;先開明自己,再開明他人;所謂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己安安人—從近身的家人做起,推而及服務人群。重視「群益」,而非「己利」。佛家所說自覺覺他也是這個意思。
拋棄傳統重視「人我」的生命教育,而引進西方強調「自我」的生命教育,可說是重大的「教育革命」。過去20多年來歷次的「教育改革」都以失敗而收不了場,又何況「革命」?可能有2個嚴重的後果:一是因與傳統脫節而致「世代撕裂」,二是因「自我主義」盛行而致社會脫序。絕不可等閒視之。
前述「學習重點」還包括了「終極關懷」(其重點不外乎是「認識生死」),這就更可議了。高中階段的學生好比初升的「旭日」,在這個時候偏要跟他講「夕陽」之後的事,有必要嗎?智者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其實已一語道破。即使不認同孔子之說,宗教教育也應屬社會教育(或家庭教育),而非「國民基本教育」的內容。個別信教的教師在公立學校裡講授「終極關懷」,實在也難脫違反《教育基本法》第6條「不得為特定宗教信仰從事宣傳或活動。」之嫌。
再說,自來「生命的意義」對聖人、賢人、知識人、常人與愚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內涵。聖人或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賢人或許是「立德,立功,立言。」知識人或許是「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止於至善。」但對大部分的常人而言,這樣的說法都陳義過高!
體制化學習 衍生問題
高中時期的生命教育(各類型高級中學應一律)最應重視哪些事呢?我們以為有下列幾件基本要務:第一、做好分內事—學知識、習方法、鍛體魄、養氣質。第二、探尋自己的興趣,立志成為有用的人。第三、培養服務的人生觀。這些教誨若是藉由生活教育、環境教育、團體活動及個別輔導,或融入國文、英文與公民教材中,而非特別開1門必修課占用正式科目,當會更有效果。至於「價值品判」、「靈性修養」之類,則主要有賴於家庭、媒體、社團、文化環境等因素的耳濡目染;在學校裡開課,加給學生的負擔過於沉重,青年學子難以承受不說,或反而增添他們的困擾與迷惑。
開「生命教育」課,更要問授課教師從何而來?這些教師對自己的生命體驗夠深刻嗎?對他人的生命體驗又瞭解了多少?事實上,每個人的生命過程南轅北轍,自己的生命觀必須從實踐的酸甜苦辣中體會得!培養一批年輕教師來教這課,就猶如是要「盲人引瞎子」。還令人好奇,此課的教材從何而來?若是有人先編好一套課綱架構,欲強加於學子,就近乎是在「傳教」!
人生來路方長,高中畢業之後有大學,大學之後有就業,就業之後還有進修。現代教育既然強調終身學習,我們有何必要在高中階段為青年學子們增添「哲學思考」、「人學探索」、「終極關懷」、「價值思辨」與「靈性修養」等等這麼沉重的負擔?又逼著他跳進「人生三問」(人為什麼活著?該怎樣活著?又如何能活出該活出的生命?)這類「宗教哲學家」才會刻意提出的「大哉問」陷阱?是不是又有宗教哲學的教授在致力把自身的學識與關懷,「下放」給根本無能消化、也無時間消化的高中生?想傳教?在揠苗助長?
再從另一方面説:生命教育這一課題明明是終身的大學問,遠非高中教師與學生所能擔待。教育當局試圖以1學分的科目(普通型高中必修,技術型高中選修)攬納為「體制化的學習」(institutionalized learning),還可能衍生不良的後果:學校交差了事,而學子們又掉以輕心,將它只視為是1門課;家庭與社會卻反而有藉口可以推卸有關教育的責任。課程的設計者想到過嗎?
我們當然更不願看到:由於多了「生命教育」必修課,逼著高中學生去思考在人生這個階段本來不成其為問題的問題,反而導致更多人由於想不通而步入虛無甚至絕望。
*作者為諄筆群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