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杯底不可飼金魚〉在台灣隨處可聽到，男高音的音樂會經常演唱，安可曲加這首創作歌謠：「杯底不可飼金魚，好漢剖腹來相見」，更能帶動現場氣氛；一般人的日常「杯底不可飼金魚」這幾個字都成了生活口語。幾十年來多數人知道這是呂泉生的曲子，1949年4月演唱會上〈杯底不可飼金魚〉尚可看到作詞人「陳大禹」，而後就隱晦不彰。十幾年前莊永明很認真地考查，「確定」陳大禹是〈杯底不可飼金魚〉作詞人，也得到呂泉生的證實。這些年音樂界、歌謠界演唱這首曲子，開始會標記「作詞 陳大禹」、「作曲 呂泉生」，也開始循管道取得漳州陳大禹家屬授權。
日前蟲膠收藏家潘先生提出一張數十年前日本一場演唱會節目單，〈杯底不可飼金魚〉註明作詞人「陳大出」，潘先生「證明」這首歌謠的作詞人就是陳大禹。呂泉生家屬8月17日發表聲明，稱將向著作權集管協會撤回呂泉生〈杯底不可飼金魚〉之歌詞版權登記，並表明歌詞著作人為陳大禹；目前市售之〈杯底不可飼金魚〉歌譜，將委請出版社以貼條方式，在尚未售出的樂譜著作人處，貼上「陳大禹 詞」之名條。
〈杯底不可飼金魚〉作詞人陳大禹，不是近年音樂界、歌謠界都知道的事嗎？否則潘先生還得解釋何以陳大出就是陳大禹？而陳大禹又是誰？
陳大禹突然間好像成了熱門新聞人物，但陳大禹甘冽陳大禹！幾家媒體包括國家通訊社大肆報導，新聞重點只在呂泉生家屬發表聲明，「正式」確認〈杯底不可飼金魚〉作詞人的身份，對戰後初期台灣劇運的陳大禹少有著墨。如果這樣，媒體在一個音樂界、歌謠界都知道的舊新聞中打轉，有什麼新意？
2.
漳州人陳大禹從小就接觸戲劇，成年之後，積極投入地方劇社，擔任編導、演員，1946年10月三十歲的陳大禹，偕同小他一歲的夫人吳瀟帆來到台北，組織「實驗小劇團」，希望在這個被中國戲劇界視爲「戲劇沙漠」開墾。與當時一般具優越感的中國戲劇界人士不同，陳大禹熟悉台灣語言與文化環境，也較瞭解台灣人民的想法。他的演出分成國語與台語兩種劇組，籍多元的舞台語言，溝通「外省人」與「本省人」之間的文化差異，也實際參與台灣文化界活動，常在報章雜誌發表對戲劇與文學的看法。
「二二八事變」之後，陳大禹的「實驗小劇團」推出《香蕉香》，描繪族群嚴重對立的情境。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中，他藉舞台呼籲阿山(外省)、阿海（本省）友好合作的戲還是遭禁。1949年初呂泉生邀陳大禹為〈杯底不可飼金魚〉作詞，據云也隱含有為化解族群衝突的目的。
當時國共局勢逆轉，政治氣氛詭譎，大禹原來打算1949年2月末推出由莎劇奧賽羅改編的《疑雲》胎死腹中；「四六事件」爆發之後，與陳大禹往來頻繁的《台灣新生報》〈橋〉副刊主編歌雷與楊逵等人被捕，大禹自認已被當局監控，乃把五歲幼女嘉嘉托親戚撫養，夫妻登報假離婚，「前妻」瀟帆帶著三歲幼子東東與大禹分別於四月中旬經香港潛回中國，從此音訊全無。後來〈杯底不可飼金魚〉再演唱時，作詞陳大禹身份敏感，就不再出現在節目單上了。
呂泉生是台灣現代最出色的音樂家之一，不但創作無數，也曾參與日治時期新劇運動，縱使後來證明〈杯底不可飼金魚〉作詞者另有其人，也無人質疑呂氏刻意隱瞞事實，或為何十年了才有這項行動？誠如呂泉生家屬聲明所說：陳大禹在「四六事件」爆發後被執政當局列入黑名單，遂於1949年4月18日首演前夕悄然從基隆搭船經香港返回中國大陸。呂泉生卻在白色恐怖下，面臨是否會因與陳大禹有合作關係，陷入牢獄之災？不過，十多年來〈杯底不可飼金魚〉作詞人非呂泉生的傳聞，想必也給呂家帶來困擾。
3.
呂家發表的聲明，除了為陳大禹「正名」，也要把呂家過去「溢領」之〈杯底不可飼金魚〉歌詞版稅，全數歸還予陳大禹先生後人，並要求「仁人君子」能「私訊」告知如何與陳大禹家屬聯絡。網路媒體發達的年代，知道陳大禹家屬聯絡方式、可以「私訊」告知的「善心人士」應該不少，神通廣大的記者如果願意，大可採訪陳家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但幾天下來，呂家聲明是在表達一種態度，媒體報導只在告知某件新聞大事，一切都像霧裡看花。
在呂泉生有生之年，家屬從未聽他提過陳大禹三字，但直到他晚年移居美國，仍對白色恐怖心存莫大恐懼。相較呂泉生，陳大禹的命運不知坎坷多少倍。
回到中國之後的陳大禹曾經在華北、華中學習如何做中共的幹部，也曾參加謝雪紅領導的「台灣民主自治同盟」，五〇年代初期全家下放到新疆農場，直到1958年才回到漳州。他從中國來台灣又潛回的這一段經驗，後來一直難以交代，也影響他的工作。他無法進入省級專業話劇團，終其後半生都在地方所屬的薌劇（歌仔戲）團當編導。劇團下鄉巡迴演出，一把年紀，仍跟其他團員一樣，幫忙押戲箱、搬道具。雖然待在戲劇界，右派、國民黨特務、台灣關係的帽子如影隨形，一有整肅運動發生，就必須忙於自清。他後半生所致力的，不是戲劇創作，而是一心一意要把「歷史問題」搞清楚，給自已一個清白，讓子女不受牽連。他滯留台灣的幼女嘉嘉後來留美，四十年後才回漳州與母親、兄弟團聚，此時父親已逝世多年，終身無緣再見一面。
4.
大禹夫婦的一生就是一齣悲劇，回歸中國之後避談陳年往事，而在台的親友在肅殺的政治氣候中，也刻意遺忘陳大禹，他留下來的文物、著作，銷毀一空。陳大禹離台時間距今不過五十餘年，但哪一天離台？竟然沒有人能正確說出個日期。他在台灣的二、三年，也許是七十年人生最光彩的時刻。最起碼，他能領導「實驗小劇團」自由地創作，推展自己的藝術理念，受到戲劇界與觀眾的尊敬。
呂泉生家屬日前發表的聲明誠意十足，並無侵佔他人著作權的意圖，呂泉生著作經紀代理人「陳員外」，也在第一時間登入MUST「作品線上登記系統」，正式撤回〈杯底不可飼金魚 居然作詞〉的歌詞權利，在作詞人欄更正為「陳大禹」，接下來清理數十年的歌詞版權是專業而又須細心的問題，「員外」低調而謹慎可以理解。不過，消息既已曝光數日，似可先跟漳州陳家致意，再慢慢清算，以免事情一直停留在等候「仁人君子」告知階段。
其實，漳州陳家並非貪婪之輩，十幾年來他們對台灣有人記得陳大禹，一直非常感恩，前年某些台灣音樂會用到〈杯底不可飼金魚〉歌詞跟陳家聯繫，他們分文不取。這次呂家釋出的誠意，陳家應該已知悉，據我所知，他們大概也會採相同態度，就算有什麼權利金，他們的回應大概會是：「留在台灣當公益吧！」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