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淑珍大一時相識於台大三研社,我念政治系,她念歷史系。當時我的人生座右銘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而她的理想則是「不以天下為己任」。但是奇蹟般地,我們從大二開始相戀,並在讀碩士班時結婚。婚後我們赴美留學、生兒育女、返國任教,像許多四、五年級生,我們的人生志向就是讀書、研究、寫作、教書,做一輩子「簞食瓢飲,樂在其中」的知識份子。
然而,人生常有意想不到的變化。2008年,我因對陳水扁政府執政後期的貪汙腐敗至感憤恚,決定幫忙競選總統的馬英九先生撰寫政見白皮書,希望看到第二次政黨輪替。馬先生當選之後,建議劉兆玄院長邀我入閣,擔任行政院研考會主委。我因促成政黨輪替的心願已了,兩度婉拒出任公職。但馬先生約我長談,除了動之以情,也以自身曾任研考會主委的經驗,希望我不要輕易放棄「學者從政,結合理論與實務」的機會。他的一番話確實勾動了我年輕時「經世濟民」的理想,於是抱著沉吟不決的心情,回家與淑珍討論。淑珍聽後嘆了一口氣,知道我既然心念已動,勸阻無益,因而滿腹無奈地答應我去幫忙幾年。那時我心裡估計大概借調兩、三年,在馬總統競選連任之前返回校園。現在回想起來,實在過於天真。
此後的從政故事,大家從媒體報導多少知其梗概。我先後擔任研考會主委、內政部長、行政院副院長、行政院院長,共約6年半時間。我不能不承認,這段「奧德賽之旅」確實大大打開了我的眼界,使我徹底了解了政府如何運作、公共政策如何推行、黨派惡鬥如何形成、媒體生態如何扭曲等等,簡直就像看透民主政治的無間世界一般。另一方面,我的生命也跟台灣政治社會發展史上的若干事件纏繞在一起,成為世人毀譽交加的評論對象之一。後人談論起下面歷史事件時,很可能會發現我的名字也在其中:行政院組織改造、莫拉克災後重建、不動產實價登錄、苗栗大埔事件、自由經濟示範區、核四公投、12年國教、年金改革、馬王政爭、太陽花運動、高雄氣爆事件、廣大興漁船事件,乃至《台日漁業協議》、《台星經濟夥伴協定》等等。
凡事有所始,亦必有所終。2014年九合一選舉國民黨大敗,我當天晚上宣布辭職以示負起政治責任。隨後我赴美國進修,遠離紛紛擾擾的台灣政局。淑珍陪伴我到哈佛住了半年,再到史丹佛住了半年。環境幽美且充滿知性的校園生活,讓我逐漸恢復身心的健康與平靜。海外友人與僑胞的熱情接待,更讓我倍感溫馨,彷彿獲得重生。偶爾有朋友在閒聊時,問我會不會後悔曾經從政,我總淡淡回答「不會」。但這當然不是一個可以簡單回答的問題,因為得失之間無法比較。從政讓我有機會回報培育我成長的國家社會,也讓我真正了解政治生活的真相與本質,這確實不是一般政治學者常有的機會;但是從政也讓我失去陪伴父母老去及兒女長大的寶貴時光,讓我對家人背負著一輩子永遠無法彌補的歉疚,並讓我在公眾場合失去一般人正常享有的隱私。其所得者無法彌補所失,其所失者無法取代所得,兩者性質完全不同,只能說是人生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