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好友南茜,率一英國電視製作團隊,來跟我訪談「六四」三十周年,我講三個主要看法,是我自己過去也很少談到的:
一、八九年的這場政治衝突,無論你怎麼界定它,都繞不過去它是一個整體的失敗,一個官民雙輸的結局;這個後果極其嚴重,不僅只對中國而言,也是對全世界而言的嚴重後果,因為三十年後中共成為一個禍害,威脅人類,問題是,當初我們為什麼沒有避免這個最壞的結果?
二、六四屠殺,是鄧小平在胡耀邦追悼會的那一刻就決策了,因為追悼會之後他「失蹤」了十八天,很明顯跟六月初大規模野戰軍進攻首都的部署有關,說明他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暴力鎮壓;諷刺的是,六月初留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已經大量遞減,主要也是外地學生,從技術上講,完全沒有必要使用軍隊驅趕,據稱中共高層今日也意識到:天安門鎮壓得不償失,讓他們背負了不堪承受的歷史重荷。
三、八九學潮中,北京市民乃至全國民眾,奮勇上街,保衛、聲援、照料學生,是中國人善良的大展現,北京城裡民眾指揮交通、「小偷罷偷」,這是一個奇跡,可能上百年也難出現一次,然而,它並不是政治性的、群眾運動式的,所以任意揮霍民眾的善良,或者將其不適宜地利用於任何政治目標,都是不智的。
「六四」即將三十周年了,我們在想什麼、又能說些什麼?
一、大屠殺將中國撥上自毀之道,政治上一路走到又一個「王朝末日」,山河汙臭、社會腐敗,雖然於無聲處發聵之言不絕,而民眾「歲靜」不醒,中華民族不是「向何處去」,而是毫無出路;
二、我們的一切想像和話語都在死亡。「改革」,一個最霸權的話語,卻是一個死亡話語,仍然壟斷著大部分人的想像和言說,很少人覺察到它三十年來一直就是「體制自救」的「化石語言」,而且早已終結;
三、只要我們還害怕革命,就不會出現另外一種語言;然而,革命又如何可能?上層建築包括國家、精英徹底壞死之後,下層就會發生民變嗎?這個判斷究竟是基於中國兩千年的歷史經驗,還是來自西方政治學?但是我們至今看不到一點點跡象;
四、體制面臨危機了嗎?經濟下行的壓力含義是什麼?中產階級真的都在逃亡、抑或是裡外各踩一腳?大眾「夢醒」了又如何?大概只能接著恐懼上不了最後一班車,社會原子化已久,個體更依賴體制,而體制反噬、通吃的能力超過以往;
五、國際社會還拿中國有輒嗎?毋寧是國際環境越發無序而詭異了。最近中美貿易戰和華為事件,徒然刺激國內民族主義非理性狂潮,實際上在為極權充填更堅實的基礎,長遠而言,國家利益與文明提升、人權進步更加難以整合。
六、有人說,不會再有下一個「三十周年」了,所以不是「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而是我們每個人的尊嚴,都在臨終時刻。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