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慢慢地趴低、趴低,一直到十年了,我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是作家了,我才想著是不是該把這些事情、這些人的故事說出來。當作家的時候我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汙穢骯髒以及無奈,但是我走不進去,也沒能走進去。事實上,也沒有人真的願意走進去。後來我在這些地方打滾,髒汙抹在臉上的時候,我發現已經擦不掉了,擦不掉那些汙穢的、緊緊黏附在你指甲縫的汙垢,怎麼用黑手粉都洗不乾淨的無奈。
有一天我回過頭,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看到過去那個自己的時候,我知道時候到了。我看見很紅的綜藝節目主持人,大聲地說著自己挑選男朋友的條件,手指甲一定要乾淨,鞋子也要乾淨才能顯得出品味。那一天我看著我的同事們,笑了。
當時其中一個員工叫做阿龍,從花蓮過來台北,領有殘障手冊,腳上穿著乾媽買給他、鞋底破了一個小洞的鞋子,跟我預支薪水想買一雙不會濕的鞋子。但是你們知道嗎?不會濕的鞋子就不透氣,不透氣腳就會悶著,很臭而且會發霉。
我以前覺得那樣的鞋子不是人類應該穿的,就不應該發明出來,現在我知道,這種發明很有必要,因為阿龍很需要。因為我們很需要,而其他人不知道,這樣的鞋子對我來說,最有品味,因為那讓阿龍可以賺起自己的生活費,可以不必只靠補助過日子,會是一個有用的人。如同一雙不會濕的鞋。
「老闆,我想當一個有用的人。」這是阿龍親口跟我說的。
後來阿龍離職了,突然地。因為我幫他保了勞健保,而帶他從花蓮過來台北的乾媽,不希望我這麼做,理由是會影響他的殘障津貼。我查過所有資料,不會的、不會影響的,但他還是突然就消失了。唯一留下的是某天早上我到公司準備打開很老舊的鐵捲門,除了刺耳尖銳的開門「吱嘎」聲之外,還有一個塑膠袋,裡面放了我給他的制服,洗過,不是很香但是洗過,整整齊齊放在袋子裡,躺在我的鐵門旁邊。
我再也沒看見阿龍。
我很抱歉沒有跟他說,他已經是一個有用的人。所以我想把這些故事說出來,有些是對自己說,有些想告訴所有人。也許太久沒有好好寫作,一句話我必須翻來覆去來來回回修飾好多次才會通順,但我還是想寫,把這些年的事情,這些年的無奈苦痛以及憋屈都寫出來。媽媽說,不要翻出來給人家看。
給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希望你們能夠看見這些人、這些事。底層的聲音以及一切值得被看見,我走到這裡,希望能用文字替我自己,也替他們說說事兒。那些都在你我身邊發生的故事。
作者介紹|姜泰宇
筆名敷米漿,輔仁大學日文系畢業,大眾文學作家。從大學即開始創作。曾獲得金石堂年度暢銷男作家,入選誠品書店最愛一百小說。著作十餘本小說。
曾任《愛小說》雜誌總編輯,短篇作品《榻榻米的夏天》改編為公視電影《夏天的向日葵》。作品《洗車人家》入圍第二十一屆臺北文學獎年金類。現為專業洗車工。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寶瓶文化《洗車人家》
責任編輯/陳怡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