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靜說,舅舅很疼姊姊,總是耐著性子細說家族故事給她聽——但是,萬萬沒想到這些都被張愛玲寫到小說裡,連自己,也成為她小說中一個形象敗壞的舊時代餘孽。
張愛玲沒有收斂,在《小團圓》裡爆更大的料,寫到聽見姑姑和母親的對話,才知道母親跟舅舅根本不是雙胞胎,是外公黃宗炎突然過世,其他兄弟忙著要瓜分家產,迫不得已才買了山東逃荒戶的男嬰裝在籃子裡偷運進門,偽裝黃宗炎遺腹子好繼承家門,舅舅本人甚至不知此事。
是真是假?黃定柱倘若在世,肯定會被活活氣死。
但張愛玲對舅舅是有歉意的,晚年她寫的文章數度提到舅舅。最感人的是〈談吃與畫餅充饑〉中這一段:
在上海我跟我母親住的一個時期,每天到對街我舅舅家去吃飯,帶一碗菜去。覓菜上市的季節,我總是捧著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覓菜,裏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紅花,斑斑點點暗紅苔綠相同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不過這花不香,沒有熱乎乎的苑菜香。
最後一本著作《對照記》裡亦寫到:
這張照片裏的上衣是我在戰後香港買的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上印著粉紅花朵,嫩黃綠的葉子。同色花樣印在深紫或碧綠地上。鄉下也只有嬰兒穿的,我帶回上海做衣服,自以為保存劫後的民間藝術,仿佛穿著博物院的名畫到處走,遍體森森然飄飄欲仙,完全不管別人的觀感。做了不少衣服,連件冬大衣也沒有,我舅舅見了,著人翻箱子找出一件大鑲大滾寬博的皮襖,叫我拆掉面子,皮裏子夠做件皮大衣。「不過是短毛貂,不大暖和」他說。
我怎麼捨得割裂這件古董,拿了去如獲至寶。
這句話,頗有情意。我怎麼捨得?沒有闡明是誰的皮襖,所以對持有人不必如此難捨,因為是舅舅給的,舅舅心疼她寒冬無冬衣,特地給的。和舅舅的骨肉親情怎捨得割裂?張愛玲對出賣舅舅一家人寫下最深的歉意。
張愛玲消費舅舅黃定柱一家人讓自己功成名就,弟弟張子靜又消費姊姊張愛玲,揭露姊姊如何消費舅舅,反將了姊姊一軍,證明自己起碼在有生之年,還是個有用的人,難怪張愛玲知道後先是隔海放話,說張子靜所言不可信,後又氣得在《雷峰塔》裡,將弟弟早早賜了死。
大作家成名必是付出骨肉相殘代價的。
*作者為世新大學廣播電視電影學系兼任助理教授、澳門城市大學客座講學教授,知名文化評論人、性別研究專家。2015年最新著作《矛盾的愉悅——1943-1952張愛玲上海關鍵十年揭祕》。(更多作者訊息,請上「小曼i日誌粉絲團」、「楊曼芬的微博」。